第四部 玫瑰再見(5)

這間破公寓,連中央暖氣都沒有,怎麽熬過一年一年?真難為她:做一份辛苦的工作,還得打扮得如此蝴蝶,她也有她的苦衷,並不如外表那麽活潑開心吧?每個人都如一本書,都有可觀之處,只是有些封面設計得太差,不能引起讀者打開扉頁的興趣。

我自她手中接過威士忌,喝一口。

小曼問:“你喝得很多吧?”

“是。”我說。

我說:“老莊抽煙,我喝酒,我知道酒對身體無益,基於我不想活到一百八十歲的緣故,也就不想戒。”

她不出聲。

我說話是魯莽了,於是又補救,“如果你一定要我戒……”

她爽快地說:“算了,別越描越黑,這點氣我可以忍受,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若受不了,就回醫院做藥劑師,可是看你一個人的面色,總比看全世界人的面色好。”

我亦不出聲。

小公寓內的氣氛弄得很僵。

門外一陣急劇車聲,有人沖出來拼命拍門。我當然知道是誰。

“去開門。”我對小曼說。

小曼開了門,就回避到廚房去。

老莊沖過來問:“玫瑰要回香港?”

“我老子病重。”

“這麽巧?”

“你問我,我問誰?”我冷冷說。

“你也一起回去?”

“小曼也去,今夜的飛機。”

“我跟玫瑰走。”

“好得很,我們可以包一架專機,聲勢浩蕩地趕回去探病。”

他握緊拳頭,“她不能回去,她不能回去,我眼看勝利在望,她不能回去!”

“你不是最相信命運嗎?”我問,“既然一切都已注定,你急也無用。”

“震中,如果你不同情我——”他住了嘴。

我們三人靜得離奇。

小曼捧出了咖啡,她說:“我要與震中結婚了。”

老莊擡起頭來,“恭喜你,震中會是個好丈夫。”很明顯,他已經魂不守舍。小曼過來站在我背後,我握住她的手壯膽。

莊說:“我現在馬上去訂飛機票。”他站起來了。

我們一家七口趕往飛機場,在候機室又碰到莊國棟,人事錯綜復雜,大家又不打招呼不說話,像是華人黑幫回香港集會,個個板著臉皺著眉頭。

飛機上我叫小曼與玫瑰坐,我與老莊,兩個姐姐姐夫一對對,幾乎霸占了頭等艙一半座位,非常有氣勢的樣子。

我一直喝酒,選的是氈,喝了上廁所,去了廁所又回來,漸漸就松弛了。開始引老莊說話,他不答我,眼睛非常空洞。

我自顧自說:“我想我愛我母親多點,她病的時候,我要難受得多。抑或當時我還小,根本不懂得借酒消愁?”

沒有人回答我。

我大聲唱:“借酒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仍沒有人睬我。

連小曼也不理我,他媽的她把我當飯票,一點真感情也沒有。

我大叫起來,“小曼小曼,快來安慰我。”

大姐過來說:“你發什麽酒瘋?”

小姐姐說:“給他一粒安眠藥,叫他睡覺。”他們灌我吃藥。我大喊:“謀殺,謀殺,你們只要我靜默,不許我說話,又不愛我,沒有人愛我——”

小曼過來,將我的頭放在她肩膀上,“你躺一會兒,我會愛你的。”她的聲音堅強有力。

大姐門檻很精,馬上去坐玫瑰身邊,老莊只好挪到別的座位。

我放心了,閉上眼睛。飛機轟轟聲開出去。咱們一家子最笨,搭飛機也趁湊熱鬧,全擠在一塊兒,有什麽三長兩短航機摔下來,羅爵士偌大的遺產就沒人承繼了。

我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小姐姐嘟噥說:“羅震中距離崩潰的日子已不遠了。”

這是我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我睡著了。

到香港的時候大姐猛推我。

來接飛機的是老黃與老黃媽。司機開了兩部車出來才夠用。

大姐向老莊開炮:“莊先生,咱們要上車了,你讓開些。”他雖沒對玫瑰怎樣,也看出她心中不滿。

玫瑰木著臉,長長睫毛閃得陰晴不定,她頭一個上車,我與小曼跟第二輛車。

我的酒自然已醒,剩下的是頭痛。

坐在車內,我渾身抽緊,拍著前座老黃的肩膀:“老爺怎麽了?”

“老爺……”他說不下去,低著頭。

“說呀!吞吞吐吐幹什麽?”

他又說:“老爺很不舒服……”

“廢話?”我罵,“幾十年來,老黃你都以蠢鈍著名,我是問你,他可有生命危險?”

小曼說:“他老實人,嚇慌了,你別逼他吧。”

老黃坐在司朵旁邊,低著頭,不出聲。

我問司機:“老爺到底怎麽樣?”

“三少爺,咱們是外邊的傭人,見不到老爺。”他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