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玫瑰(2)

我搬出來那日,玫瑰怔怔地站在門口看我整理箱子,我余氣未消,把她當透明人,不去理她。母親聽見我大條道理,也沒有反對我搬家,這次行動很順利。

父親對老媽說:“男人過了三十,不結婚也得另立門戶,跟家裏住反而顯得怪相。”

母親還含笑解釋,“也許他快要結婚了。”老懷大慰。

我記得周士輝太太來找我的時候,是七月。我絲毫沒有驚異,她遲早要來的,我一直有心理準備。

她大腹便便,穿著件松身衣服,打扮得很整齊,“振華,我這次來找你,是私事。”

“請說,我盡量幫你。”東窗事發了。

她很鎮靜,“振華,自從今年五月份起,亦即是我們結婚後第三個月,士輝整個人變了,他暴躁不安,早出夜歸,什麽話也不肯跟我說……”

歇了一會,周士輝太太說:“我每次問他,他都跟我吵,上周未他一回來,便提出要與我離婚,我問他為什麽,他說他不再愛我了。”

我羞愧得擡不起頭來,一額頭汗。

“振華,你們是十多年來的同學,又是朋友,且還是公司的拍档,或許你可以問問他,究竟是為了什麽事鬧得這麽大,孩子就快要出生了,我受不起刺激,我們結婚雖然只有半年,但從認識到結合,足足八年有余,他一直待我很好,從來沒有大聲責怪過我一次……”她的眼睛紅了。

我默默地低著頭。

周太太很仿惶地問我:“他為什麽要跟我離婚呢?”她停一停,“是不是外頭有了人?”

我擡起頭,看著窗外。啊,天底下不快樂的人何其多。

“振華,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她問。

我站起來,“我明白你的處境,這些日子,我也不大見到他……我替你勸他,你安心在家等待生養,不要擔心什麽。”

她感激地握住我的手。

“周太太,我送你回去,有空打電話給我。”我說。

那日,我回到辦公室去守在那裏,等士輝回來。

他最近一直疏忽公事,一些業務由我頂著,我警告過他,但是他不理會。周士輝前後判若兩人,玫瑰已把他整個人摧毀了。

或者這是他自己願意的。除了第三次世界大戰以外,沒有人能把我的事業摧毀。

他終於回來了,在早上十一時半。

我冷冷地問他:“你去了哪裏?”

士輝把雙腿擱在茶幾上,閉上眼睛,“淺水灣。”

“下大雨,到淺水灣?”我質問他。

“與玫瑰在淺水灣吃早餐。”他答。我不作聲。他已絕望,沒救了。

“玫瑰介紹我讀張愛玲的小說,”他說,“有一個故事是在淺水灣酒店發生的。在樹影的翠綠火紅下,我與玫瑰凝視著海上的島嶼,濡濕的空氣,使我們化入了小說之中。”

我一言打破他的好夢,“你太太方才來找我。”

“我可以猜想,她最近四出找人挽救我們的婚姻。”

“你恬不知恥。”

“或許,我曉得我對不起她。可是振華,直到認識了玫瑰,我才發現真正的自己!原來我並不喜歡工作,原來,我是一個閑散的人。我也發現了這個世界,原來看小說打發時間是這麽有趣,下雨天散步有這麽詩意。”他揮揮手,“在我面前有一整個新的境界,我以前竟不知道有彩虹與蝴蝶。”他迫切地拉住我的手,“振華,不要為我好,我不願意再回頭,前半輩子我對著功課與文件度過,後半輩子讓我做一個浪子,我只能活一次,不要勸我回頭。”

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會兒,他很憔悴,但是雙眼發著異樣的光彩。

“你快樂嗎?”

“我非常地快樂。”

“你能快樂多久?”我又問。

士輝看著我說:“振華,我原以為你是懂得思想的一個人,你怎麽會問這種問題?快樂怎麽會永恒呢?”

我仰天浩嘆。

“振華,你把這間公司做得有聲有色,我想把股份出讓,你有沒有野心獨資?”

我說:“士輝,你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當心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我打算到巴哈馬群島去,”他興奮地說下去,“玫瑰答應與我同去。”

“她不能與你去巴哈馬。士輝,你醒一醒,她只有十六歲,尚未有自主權。”我說,“香港有保護婦孺法例。”

他不響了,但我未能把他說服。

沒隔多久,士輝堅持退股,不再做下去,我只好另外尋合夥人,頗喧嚷了一陣子。

當士輝的寫字台被搬走的時候,蘇更生也在場。

惋惜之余,她說:“我並不怪他,一個人在一生之中能夠戀愛一次,未嘗不是好事,況且玫瑰那種美麗,令人心悸,足以使人心甘情願地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