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飛機開始降落,巨大的機翼掠過雲層。坐在舷窗處的淩清揚女士突然從心底湧出一陣惶然的感覺,因為她的腳下,正是那座蒼涼、古老並透著幾分神秘氣息的梁州古城。

雲靄散去,那曾是她魂牽夢繞的地方。綠樹環繞的古城墻,仍像她幼時用野菊花編成的花環小帽。棋盤格子似的馬路岔向細如羊腸的小胡同,被古槐掩映的樓殿亭閣挑起似鳥翅的檐角,粼粼發光的湖泊鏡子似的鑲嵌其間。遠處,黃河如蜿蜒的飄帶從天際而來,流經城市的西北隅。就在這一刹那,淩清揚的目光觸及到了那座巍峨挺立的古塔,她的全身立即像被火焰灼傷似的驚悸了一下。

那是聞名遐邇的千年浮屠,塔高十三級,層層飛檐聳起,四壁鑲嵌佛像,通體用金黃色的琉璃磚瓦砌成。這白雲塔當年地處夷山,北攝黃河,南瞰古城,且有白雲繚繞其間,被譽為梁州八景之一,名曰“古塔行雲”,故名白雲塔。由於黃河多次決口泛濫,塔下的山陵早已夷為平地,如今,這座古塔仍像一根神秘的圖騰柱昂然矗立,像一把利劍,無情地挑開了她深埋在心底的一段隱痛。

淩清揚對“禍福相倚”這句古訓深信不疑,就是這座久違的古塔,既給她帶來過刻骨銘心的愛,也使她遭受過永世難平的創傷,也正是那次突如其來的禍端,才使她出走海外,在煉獄般的磨難中成就了今日的事業。鬥轉星移,物是人非,不知那片漫天飛雪般的蘆花蕩是否還在,那曾是她少女時代的伊甸園,當年留在泥埂上的赤腳印恐怕早已蕩然無存。想到這裏,一股莫名的惆悵襲上了心頭。她習慣地掏出口袋裏的那面鑲著鉆石的小鏡子,摩挲著背面的一張嬰兒的照片。

那是一張可愛的逗人小臉,長著一頭天生環角頭發,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一對透亮的黑葡萄,肉嘟嘟的小嘴微微翹起,仿佛正向自己發出咯咯的笑聲。這時,那首她熟悉的搖籃曲突然從記憶深處傳了出來。

白雲塔,高又高,白雲繞在寶塔腰;

白雲塔,高又高,寶塔搭在黃河腰;

白雲塔,高又高,塔頂陷在黃河腳……

飛機已掠過城市上空,像貼著城市的屋頂飛,已經可以看見五顏六色的汽車和匆匆行走的人群。空姐風鈴樣清脆的聲音拉回了淩清揚的思緒,她下意識地把鏡面翻過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已經二十幾年了,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再認出自己,淩清揚還能依稀記起自己整容前的模樣:那個鼻子略顯扁平、前額微窄的羞澀姑娘已不復存在,她現在是一位雍容華貴的美婦人,渾身珠光寶氣,口袋裏揣著三國護照,正式身份是美籍華人。自從和丈夫祖文離婚後,靠著自己的拼闖,她在美國已是小有名氣的化妝品制造商,並且在曼谷、香港開設了十幾家銷售連鎖店。前不久,梁州市副市長荊家農到港招商,在一次酒會上與自己相識,並竭力說服她來梁投資,正是這個提議一下子勾起了她的思歸之情。

二十多年來,她無時不在思念當年躺在繈褓中的女兒,自從幫她照看女兒的姑媽去世後,孩子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杳無音信。有幾次夢中她回了梁州,亭亭玉立的女兒在老四合院門口迎候著她。青磚灰瓦的門樓,蹲著兩只雕刻精美的石獅,院內的老棗樹結了滿枝紅棗,樹下有一口放著搖把的甜水井,幾只黃羽毛的小鳥正在葡萄架的綠叢中啾鳴翻飛,女兒親昵地依偎在她的身邊——這靜謐悠然的夢境是那樣強烈地吸引著淩清揚,狀如浮萍的生活已使她身心俱疲,急欲尋覓到一處歸宿的家園。

就在她準備啟程之前,祖文突然來了電話,說自己剛剛到手幾幅名貴的唐代壁畫,據賣方提供,這是梁州新近出土的文物,想讓她代勞順便去梁州打探虛實,辨別一下壁畫的真偽,並再三說兩人夫妻一場,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求她,而且是舉手之勞,沒有任何風險,到了梁州自會有人去找她。

祖文是文物道上一個極具影響力的人物,可他的發家卻與淩清揚關系極大。當初兩人結婚,很大成分上是這位來自大陸的女人對文物的慧眼獨具。淩清揚的父親是位訓詁學家,並精通金石。她自幼耳濡目染,亦酷愛書畫。在一次文物拍賣會上幫人作文物鑒定時與祖文結識,孑然一身的淩清揚不久便投入了祖文的懷抱。婚後便成為祖文的得力臂膀,並著實幫他做了幾票大的文物生意,使祖文迅速在文物道上立了足。直到兩人分道揚鑣,祖文還念念不忘遇事向前妻討教。這些年,淩清揚手頭殷實後,也甚愛收藏,並且不斷見有梁州文物流向海外,也想順便淘些好貨,因而對祖文的托付也就沒有再作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