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雲塔修復剪彩儀式正在進行,博物館長秦伯翰的心裏卻像做賊一樣不安。從他瞥見省文物局潘局長坐在主席台上那刻起,這種惶恐就像幽靈一樣纏上了他。盡管會場上秋日高照,鼓樂震天,他的內心卻像剛開掘出的千年古墓那樣陰冷。他一遍又一遍地禱告,巴望著儀式快快結束,荊副市長也不再有節外生枝的安排,特別是萬萬不能打開存放壁畫的庫房,更不敢讓省裏這位資深的行家走進去,如果那樣,一切可全都露餡了。

一切要從那場罕見的暴風雨之夜說起。

三個多月前,一場狂雨疾風挾著雷電襲向這座千年古塔,造成塔基下陷,塔身嚴重傾斜。這對梁州古城的百姓來說,不啻倒了主心骨:誰都知道,這座始建於北宋年間的八角琉璃塔,簡直就是這座城市的魂魄和象征。所以,不待政府動員,城中大小單位和平頭百姓紛紛捐錢捐物,就連小學生買冰棒省下來的鎳幣也投進了捐建箱。梁州市常務副市長荊家農為此甚為感動,親自安排千人施工隊伍會戰,提出百日內修復斜塔,並在梁州城一年一度的菊花花會時使古塔再展雄姿。

就在一天挑燈夜戰時,奇跡驚現:塔基下地宮的一側,竟發現一處唐代墓葬,出土了一批精美壁畫。省文物局潘局長聞訊,率專家組十萬火急趕到梁州,經考證,這批壁畫確屬稀世珍品。尤令這位專家興奮不已的不僅如此,這座唐墓竟連著被黃河淹沒的地下城。這愈加佐證了自古以來,梁州地下有數座“城摞城”的說法。這消息立馬成了爆炸性新聞,一時間報道撲天蓋地,媒體驚呼:地下城若能重見天日,其價值絕不亞於秦始皇的兵馬俑和四川的三星堆!一時間,梁州這座幾乎被人遺忘的古城重新聲名鵲起。可就是從這天起,負有守館之責的秦伯翰就過上了提心吊膽的日子。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秦伯翰看儀式結束,終於挨到了抽身的機會,不料卻被身後一只大手拍了一下肩頭。回頭一看,原來是荊家農副市長和他身後眾多的來賓。

“老秦哪,午餐的時間還早,可以領大家瀏覽一下你那剛出爐的寶貝嘛。”荊家農高高的個子,脊背微駝,步入政界前是位中學物理教師,以後分管文教,與秦伯翰相熟,說話顯得十分隨便,“喊上你的小白楊,給諸位批講批講咱梁州這城摞城。”

秦伯翰暗中叫苦不叠,向主席台上正在忙碌的展館講解員白舒娜招招手。這白舒娜是今天儀式的主持人,她面目清秀,著一襲淡青色套裝,顯得體態玲瓏,是博物館的一號講解員,但凡梁州城來了各方要人,荊家農常常點名要她導遊講解。

眾人在白舒娜引導下,踏著遍地鞭炮的紙屑,步入白雲塔院內的博物館展廳。秦伯翰緊隨其後,邊走邊強作鎮靜和身邊的客人們寒暄。今天來的,多是省裏管錢管物的實力部門要員,諸如發改委、財政廳以及城建廳的一把手,還有自己避之惟恐不及的頂頭上司潘局長。他為此還犯了嘀咕:兩天前到手的來賓名單裏,分明沒有他的名字,可今天卻鬼使神差般地來了,莫非是他聽到了什麽風聲,越想便越是忐忑不安。

博物館大廳內,是一座梁州古城的大型的立體模型沙盤,背景是一幅巨大的史前期的油畫,畫中的黃河猿人正彎弓搭箭,在叢莽中追逐一群長著獠牙的黃河古象。兩只巨大的獅形鎮墓神獸昂首凸目,護衛在兩側。沙盤正中,是一座皇城的縮微模型,與眾不同的是,這模型分為地上地下兩部分:上半部分為金碧輝煌的宮殿群;下半部卻是不同顏色的土層剖面,每層剖面上用虛線勾勒出皇宮的圖樣,分別標注著朝代與紀年。若是外地客人,白舒娜會詳盡介紹,正是因為瀕臨黃河,梁州城曾數度遭受滅頂之災,千年後的今天,大家的腳正踩在當年數座赫赫的皇城之上。

眾人步入展廳,看著陳列窗內司空見慣的展品,聽著白舒娜有些喋喋不休的介紹。荊家農的臉慢慢沉了下來,他終於不耐煩地沖著秦伯翰喊道:“老秦哪,你在玩什麽名堂,就讓客人們看這些老掉牙的大路貨,你出土的那些壁畫都到哪裏去了?”

“壁畫?”秦伯翰登時一驚。他定了定神,慌忙湊過來和荊家農咬了一下耳朵,“市長,這批文物省博馬上就要調運,全封在了後院儲藏室,封庫時潘局長再三交代,裏邊要保持恒溫恒濕,不允許很多人一起參觀的。”秦伯翰說完這話,汗珠子早已從謝了頂的頭皮上滲出來,把鏡片也搞得一團霧翳。他看對方黑著臉一言不發,又戰戰兢兢地補充說:“這樣吧,市長,你要想看,過兩天你來,我給你單獨開門,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