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一頓飯吃得沉默。只有電視機冒著聲音,沒熱乎氣。周琴給老太太喂飯,老太太乖得像個孩子,眾人無不服膺,真乃一物降一物。吃完飯,紅艷和倪俊坐了沒幾分鐘就要告辭,他們得去看倪俊丈母娘,晚上一起過年。二琥不滿,喊倪俊:“給奶奶磕個頭!”這是倪家的老傳統,年三十,孫子輩給老祖宗磕頭,老祖宗給壓歲錢,今年,磕頭照舊,壓歲錢卻沒有了。起身過後,偉貞笑說:“等明年,就該重孫子輩磕了。”

又過了一會兒,偉貞帶著老保姆也告辭。她對偉強說:“二哥,下個月媽還照常送我那兒,我情況還行,就堅持。”偉強說實在不行還是他照顧。周琴接過話:“偉貞,媽還是我照顧吧,我跟媽投緣。”這一口一個媽,眾人聽了都愣,周琴真不把自己當外人。

二琥趕著出去打麻將,也要走,偉民沒好氣:“年三十就趕著投胎!”二琥怪笑,對偉強抱怨:“老二,聽到了吧,這就是你大哥,大年下都不知道留點口德。”偉強為二琥說句公道話:“大哥,一年下來,大嫂辛苦,摸幾盤也應該。”二琥得人支持,也搖搖擺擺走了。老婆一走,家裏就剩周琴、偉強、斯楠和老太太,偉民坐著無趣,便也告辭,回家睡覺。

屋子裏靜悄悄的,倪斯楠斜挎著包,從臥室走出,穿過客廳,往外走。偉強拿出父親的尊嚴:“慌著去哪兒?給奶奶磕頭了嗎?”倪斯楠折回頭,跪下,在老太太腳跟前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一擡臉,示威似的:“行了吧?”周琴連忙摸出個紅包:“來來來,奶奶讓給的。”斯楠不要,兩個人險些扭打起來。偉強又喝:“給就拿著,別小頭貓似的!”斯楠只好揣兜裏,說了聲去他媽那兒,匆匆出門。

這個春節,倪斯楠感覺特別孤獨,考研結束了,這場他人生中遭遇的最痛苦的馬拉松,他堅持到了最後,無論結果如何,他都不會重來。壓力猛然釋放,他感到茫然、虛無,什麽學術,什麽科研,去他的,他現在認定了讀完碩士就參加工作。他的人生志願,在大學畢業這一年發生突轉。奶奶認不出他,爸爸媽媽離了婚,有了各自的情感,斯楠覺得自己像是一夜之間失去了三個親人。天地茫茫,他流離失所。樓宇前停了一輛銀色奔馳,車裏下來個男人,一轉臉,斯楠一眼就看出那是他的仇人嚴寧。他來做什麽?嚴寧朝春梅家所在單元走,斯楠一下全明白了。他恨不得立刻沖上去,把這個可惡的男人暴打一頓,可剛跑了兩步,他又感覺這樣做毫無意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何必過個年跟父母都鬧得不痛快。他打開包翻了翻,錢包在,身份證在。他拉上包,背好,掉轉方向,朝小區外走去。

跟媽媽在一起,劉紅艷才覺得像過年,到了自己家,她立刻甩掉剛才在二叔家的拘束,四仰八叉,想怎麽就怎麽。討厭的叔已經過世,婆家已經屈服,她一個人擁有媽媽,照顧媽媽,這房子就是她和媽媽的小天堂。何況媽媽早都準備好了各式菜品,桌子上琳瑯滿目,有肥有瘦有魚有肉,紅艷懷了孩子後,胃口更好,筷子下個不停。她忍不住向倪俊炫耀:“瞧瞧,這才叫菜。”倪俊嘿嘿笑,挑著撿著吃,紅艷夾了一大塊鹹肥肉,吃得滿足。又給老媽夾了一塊。慶芬說不吃,太油。紅艷才想起來老媽血脂高。她跟著叮囑道:“媽,過完年,一定得去體檢,保險買起來。”慶芬半低著頭,說我不去醫院。紅艷有點發急:“買保險就得體檢,不然不給買。”慶芬不作聲。紅艷繼續做工作:“這是為咱們未來的日子兜底,沒有保險,萬一得個大病,那還不傾家蕩產,得賣房。”慶芬色變,她最怕聽到賣房二字。紅艷又說:“你看我婆婆,早早給自己打算好,不給倪俊添麻煩。”氣氛有點尷尬。倪俊調和:“艷兒,過年不談這個,過完年再說。”紅艷看著老媽,不說了。

是,現在是她人生中的小高峰,兩套房子,工作穩定,又有了孩子,可危機也恰在其中,她月月錢卡得很緊,房貸、生活費等,將來有了孩子,又是一筆大開支,這樣的生活,不允許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一旦有了縫隙,很可能導致潰堤。比如,得大病就是劉紅艷一直以來的憂慮。單位體檢,好幾個同事得癌。壓力太大,心情抑郁,年輕人都不能保證活到什麽時候,更何況老年人。父母輩到了這個年紀,兒女們必須早做打算。單位的胡大姐,她始終強調一點,不敢把錢都給兒子,怕將來自己生病沒錢。其實某種意義上,倪俊父母的吝嗇,也是源於對未來的恐懼。她覺得買醫療保險是當務之急。

吃完飯,劉紅艷還念叨著,她跟著了魔似的,不住地說著對人的健康狀況的擔憂,空氣糟糕啦,水汙染啦,豬肉有瘦肉精啦,蔬菜打了農藥啦,食品的添加劑啦,人的精神壓力大啦!慶芬聽著難受,幹脆說一句:“要不我回老家算了,弄塊地,自種自吃,最安全。”紅艷看出老媽有點生氣,這才往回找補:“媽,你又曲解我意思。”倪俊手機響,是條短信。倪俊一看,是堂弟倪斯楠發來的,說他要出去玩幾天。紅艷得知有點奇怪:“玩就玩,跟你說幹嗎,想讓你贊助他點錢?老子娘那麽有錢,還找你這個窮堂哥?”倪俊不想談這話題,岔開問紅艷,過年快遞停運,買的那二手家具什麽時候到。劉紅艷說,走的是特別快運,年節不休,很快他們就能用上古典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