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離得八丈遠,倪偉貞就聽到大哥家門內一陣吵嚷,走近了,才聽到有個女高音罵道:“你們家這老太太太狠了,好好的兔子,硬摔。”跟著是二琥的聲音:“兔子還咬了人呢,你得帶我們老太太去打狂犬疫苗。”女高音道:“這是謀殺,我得報警。”偉貞進門,見一個半老不老的老婆子跟二琥面對面站著,都單手叉腰。偉貞問二琥:“大嫂,什麽情況?誰欺負媽?”老婆子道:“你們家老奶奶,把我們家兔子給從樓上撂了。”偉貞不客氣:“我媽是病人,你也糊塗?兔子重要還是人重要?大嫂,媽,正好,咱把媽擡他們家去,讓她賠。”老婆子見寡不敵眾,一邊撤退一邊嚷嚷:“別欺負老實人!兔子急了也咬人呢!”

偉貞對二琥:“媽呢?走,帶過去。”

二琥忙道:“沒真咬到,咬到褲子上。”

“媽呢?”

“裏屋看電視呢。”

偉貞朝裏頭看了看。出來問:“哥呢?”

“飯店幫夥。”

“這屋裏一股什麽味兒?”偉貞捏鼻子。

二琥把門稍微關好:“老三,跟旁人我都不敢說,這是……媽身上的味兒。”

偉貞著急:“不洗澡?”

“哪天都不落。”

“尿褲子上了?”

“瞎說,怎麽可能,”二琥小聲,“就是老人身上的味兒,器官衰老的味兒。”倪偉貞聽後一言不發,坐沙發上,自己跟自己生氣。她親媽,多麽愛幹凈一老太太,怎麽老得都有味兒了。二琥又說:“還算不錯,你二哥那同事從國外帶回來那藥,吃了,好歹有點效果,能睡個囫圇覺,也少鬧騰點。這一星期,就今天偷跑出去,摔死人一只兔子。”

“什麽同事?”

“姓周。”

“周琴。”

“就是她。好人。”二琥說。偉貞聽著有點奇怪,沒往下接茬,單問紅艷呢。二琥說她也忙,不沾家,也不生孩子。提到孩子,二琥忍不住朝偉貞肚子看一眼。

偉貞道:“還在呢。”

二琥笑眯眯道:“這年紀,可要保重。老三,要生個閨女,你有福,要來個兒子,下半輩子,你累吧,光一套房子就夠你掙!”她引誘偉貞說房子的事。

倪偉貞最近對房子的看法有點變。她要生孩子,就不得不為孩子著想。老太太百年之後,她住那房子,要是劈成三份,孩子怎麽辦。可自己吃獨食,老大兩口子肯定不願意。因此,她降價把正陽的小產權賣給紅艷,也是為了緩和矛盾。劉紅艷有了房子,估計不會猛催老大兩口子,房子的事,就有了緩沖空間。她真心希望老媽長命百歲,留出時間,她好多掙點錢——從前是為自己掙,現在為孩子掙。二琥見偉貞不說話,又問:“真打算自己養?”

“那可不。”

“天。”二琥嘆息。

“我都不愁,你愁什麽。”

“我的老妹妹,我是為你愁!”二琥語氣真切,“孩子一生下來就沒爹。”

“有爹。”

“爹呢?”

“我不讓他養。”

“妹妹,女人,別太好強。”

偉貞見她固執,只好換個角度:“他根本就不想要,要按他的意思,打掉,我能幹嗎?我多大了,我還能當幾次媽。”二琥見偉貞有點生氣,又改口,往樂觀上想:“也好,自己生,自己帶,孩子長大就認你一人,一個人養,是辛苦點,可上面沒有老公公老婆婆,也是減輕負擔。三妹,不是嫂子說你,你這樣的脾氣,有老婆婆,也弄不到一塊兒。”

偉貞沉默,秘密就是秘密。永遠不能說。她不是沒有婆婆,她上頭有婆婆,哦不,是“準婆婆”——她和正陽沒來得及結婚。她的“準婆婆”是失獨老人,目前正在養老院裏養老。孩子不是沒爹,有,只是已經去世。這孩子是遺腹子。倪偉貞又惆悵又堅定,這就是她的選擇,她的命。可能因為是寫故事的人,她多少有點為自己驕傲。她的故事是那麽傳奇,曲折,意蘊豐富。人到中年,往事不可追,朝前看吧。

老太太在裏屋叫人。二琥連忙過去。偉貞跟上,二琥招手:“老三,把桌上那份報紙拿過來。”偉貞連忙取了。二琥又道:“今兒虧得你來了,你識字多,你念。”

“念?”

“念報紙。”

“怎麽還有這節目?”

二琥抱怨似的:“媽的保留節目,每天下午,讀報紙,至少一個版面。”偉貞翻了翻,問:“哪個版?”

“社會版。”二琥說,“最喜歡聽家長裏短,你要不讀報紙,人晚上就看調解節目,看到一點多,誰受得了。”

偉貞詫異,連忙翻到社會版,大聲朗讀:“獨居老人家中身亡怎麽回事?馬老先生住在南三路一居民小區內,8月31日下午2時許,他被人發現倒在自己家裏,身上還穿著平時的馬褂和褲子,但是臉上都是血跡……”二琥連忙打斷:“咱換一個,弄個開心點的。”偉貞重找,又讀:“出車禍為騙保找人‘頂包’,涉嫌保險詐騙,這回栽了……”二琥嘀咕:“這世道怎麽恁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