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耿民吃了一碗燴菜泡饃,吃得滿頭大汗,頓時有了精神。他走出飯館,松了松腰帶,從文件包裏拿出十年前他的政協委員證,裝進上衣口袋。現在他決心要闖一闖省委辦公樓。

昨天,他從撿破爛的那群村民的住處出來,就直接到了老書記周正超那裏,想打聽一下中央督辦組的行蹤。周正超在金島任過職,又當過滄海市的市委書記,現在是省人大副主任,他家成了耿民進省城的落腳之地。耿民拎著半袋子紅薯敲開周家的大門,老太太熱情地招待了他,說不巧老周視察去了,接下去幫著耿民跟省政法委打電話,得知督辦組的同志到了外地,很晚才能返回。耿民心裏有了底,就辭謝了老太太的挽留,自己跑到車站附近的小旅社睡了一宿,天一亮就踅到了省委附近。

省委的大門煌煌大氣,正是上班的點兒,一輛輛黑色轎車緩緩而入。耿民心裏有些發怵,因為他看到大門一邊的信訪接待室,已經阻攔不少上訪人員,有站著的,坐著的,蹲著的,還有半躺著的殘疾人。幾個工作人員正招呼他們走進屋裏去。

細看這些人他大都認識,個別還有被稱作“纏訪戶”的。有不少人來自下邊的縣鄉,多是反映基層辦案不公,或者幹部作風惡劣的問題。他們往往會無休止地哭訴,一遍又一遍地敘述著冤情,並且始終堅信,越到上面就越有青天大老爺,能幫助他們伸冤解困。對一些基層幹部他們總是信不過的,指名道姓地謾罵,發泄著他們的憤懣和不平。慢慢的這些人中間便出現了掮客,有的是因為多次重訪熟諳法律條文,可以不假思索地給人提出極為老到的司法建議;有的專門提供各類信息,只要交付些費用,人們就可以在這裏得到省領導和公檢法三長的精確住址。當然,這是他們費盡千辛萬苦才打探到的,為了摸清一個官員的住址,他們甚至采取雇人接力的辦法,從省委大院跟蹤車輛,在必經之路的巷口處安插眼線,然後特工似的逐巷口地接替跟進,直到看著領導在院門下車,這也是能夠直接跪見首長,或者能獲得他們親筆批示的絕好機會。

耿民和一般的上訪者不同,這不僅在於他出眾的辯才,更在於幾十年風風雨雨積累起來的上訪經驗。憑著這些,他知道該什麽時候找和怎麽找,更知道該找誰,用什麽說法。用時髦的說法,他就屬於鄉間的那種民意代表。他今天穿戴整齊,還戴了一頂時興的瓜秧帽,帽檐低低地壓在額頭上,左上衣口袋內插著一支價格不菲的鋼筆。他夾著包,挺膛凸肚向大門裏走,但哨兵還是揚起了一只手,示意老爺子到門口接待室登記。耿民微笑解釋,說已經和領導約好了,哨兵年輕,一臉嚴肅,根本無法通融,喝令他退在一邊,給身後的汽車讓道。

猛然,他和門口一個穿便服的小夥子打了個照面,覺得很是眼熟。原來是他去年開省人大會時打過交道的一個武警班長、滄海老鄉。

“耿大爺,你又來幹什麽來了?”小夥子關切地問。

“上回我來反映的問題一直解決不了,根子還在黑惡勢力,我有重要情況向中央來的督辦組反映。你是流動哨,肯定知道省政法委的領導今天到了哪裏。”

“省委的客人一般安排在人民大廈,你可以到那裏問一問。”

人民大廈距省委不遠,十分鐘不到,他已經走了進去。正在用吸塵器打掃衛生的女服務員謙和地向他問道:“你是參加會的吧?”耿民微微點頭,“他們在幾樓?”

“可能在407房。”

他走向407房門,決計敲門,卻無人應答。耿民明白,不是參會的人員,裏邊是不會給開門的。他想了想,便從文件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把那張印有中央督辦組檢查嚴打整治工作的報紙疊好裝進去,然後弓下身子,將信封從門縫向裏塞,塞得剩下三分之一,就蹲在地上觀察。

那封信被柚動了,耿民站起身,開始使勁兒敲門,門終於開了,是一個面目清秀的女同志,留著運動式短發,顯得很精幹。她問他找誰。

耿民此時已聽到套間裏的說話聲,他突然大著嗓門嚷道:“我叫耿民,有重大情況向中央打黑辦反映!”女同志顯然是怕他幹擾了會議,跨出來一步說,“大爺,咱們先到隔壁房間說說。”並用手扶著他的胳膊很堅決地向外推,不料耿民的聲音反倒更大了:“我只找中央打黑辦的同志,別人誰也不說,誰是打黑辦的,能不能見見我這個老基本群眾?!”

耿民一喊,倒真把套間裏的人驚動了,很快走出來一位老同志,瘦瘦的,頭發黑白參半,精神矍鑠,他上下打量一下耿民說,老同志,我是打黑辦的,叫忠良,我們正在開會,能不能等一下再說。耿民表情有些古怪地點了點頭。又飛快地從包內掏出一沓材料,雙手托住,猛然將單腿跪下,眼淚突然從滿是皺褶的眼皮下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