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壞發展(2)

超時了。

程諾文算過時間,他排練幾次,基本能在七到八分鐘念完。實際讀出來,還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他讀得慢,聲音還抖,捏住的那張紙差點從中間分開成兩半。

他望向丁昭。對方側過臉,賞個後腦勺讓他觀察,摸不清到底什麽心情。

一時也不敢動,程諾文留在原地。等了半分鐘,丁昭起身,一個眼神沒給,調頭往酒店方向走。

定定站了好久,他意識到丁昭的確走了——設想過這個場景,或者說,這是預料之中最應該發生的場景。

合理的。他告訴自己。無論如何解釋,事實不會改變。他確實讓丁昭承受了太多不該承受的痛苦。對方丟下的東西,他現在再拾起,想要重新交付那顆真心,丁昭不要也很正常。

心的反應最直觀,連鎖反應至全身上下每根骨頭錯位般開始痛。

再度接受感情的認知,五感也敏銳許多。程諾文蹲下,手肘抵在胃上。四十度泡盛的威力到訪,忍到現在已接近極限,回去吃止痛片也不知道起不起效。

手術之後,他將煙酒都戒了,煙灰缸都一齊進了垃圾箱。擺脫這些依賴,程諾文的每天非常清醒,副作用除了開刀遺留的傷口疼,就是在清醒的狀態下不斷重復某個心理路徑:他將自己放在填充追悔莫及的遊泳池中來回折返,時而沉下去,切身去體會窒息時刻。

這麽疼,這麽難以忍受的過程,丁昭早已體驗過。他比程諾文沉得更久,透過水面向上望,自己正站在泳池邊。他是那個摁著丁昭的頭進遊泳池的始作俑者。

肩膀上挨了一記,程諾文移開手臂,看到一瓶礦泉水滾到自己腳邊。

仰頭看,丁昭拿著另一瓶水。沙灘邊有個自動販賣機,他回到程諾文面前,垂眼俯視。

海邊的審判場,祈盼緩刑的罪人,陣陣浪聲似鐘聲。

“有胃潰瘍就說,不能吃辣不能喝酒,說啊。念得好聽,‘表達真實需求’,你現在又在搞什麽?說得到做不到那一套?”

“不是,”程諾文怔了怔,“一點點沒關系的。”何況是幫你。

丁昭一句臟話咽回去,“還騙我?現在要有人出來看到你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打你。”

“你要是想打我也可以。”程諾文立即說。被揍一頓,他歡迎。

“打死你有用我早打了。”

“……”

多說多錯,他默默撿起礦泉水,擰開瓶蓋。

丁昭冷不防問:“徐家匯的天主教堂,你是那麽想的嗎?”

是。程諾文匆匆喝兩口水,慎重地將紙遞給丁昭。酒店配備的白色信紙,密密麻麻全是手寫字,折痕多,汗水沁濕不少地方,暈開一團團,字體如屍體,亂葬崗一般。

丁昭借著月光速讀一遍,開頭兩段,如程諾文念的沒有差別。

他擡頭,很快地看了程諾文一眼。

程諾文以為他想提問,心裏還在悄悄準備,卻見丁昭面不改色將那張紙撕個粉碎,手一揚,全都扔進海裏。

大自然最無情,一個浪打來,將凝聚某人三天的心血盡數卷走。

“難受嗎?”丁昭問。

程諾文近乎失語,他暫時失去了知覺。

“這裏。”

丁昭手按到他胸口,“呼吸不上來,動也動不了,有人敲到你心口發麻——被傷害就是這種感覺。到最痛的時候,你還會覺得那麽難過,不如不要活著好了。”

程諾文心跳變慢,丁昭收回手。

“倫敦回上海的十四個小時,我就是這樣過來。所以你想我怎麽做,程諾文,要不你告訴我吧。”

那只手送他下遊泳池。真正的窒息原來是這種感覺,喉嚨擠不出一個字,他似乎成為那張紙的碎片墜入海中。

程諾文的十分鐘,彌補不了丁昭的萬分之一秒。

對不起。對不起。心中說過無數回貶值的道歉——沒用的歉別道。他曾經多次告誡下屬的這句警示,如今全部回報在自己身上。

遠遠傳來聲音:“小昭?”

有同事喝多出來散步,見到沙灘上的兩個人。月光單給丁昭一束,他佇立,看向對面重新落入陰影的人。同事瞧不清,試探著喊:“小昭,是你嗎?旁邊那人誰啊?”

接著疑惑問:“在打架嗎你們?”

丁昭給那邊揮揮手,意思我們沒事,將同事趕走。

他低頭看手上的水瓶,慢慢剝去上面的塑封紙。

“程諾文,你感情上生病,換一個人,可以同情你,但我做不到,你讓我也生病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好了沒好。每次看到你,我都會想起那些事,甚至出差坐飛機的時候,我也會想,一分鐘不敢睡,怕做噩夢,會驚醒嚇到自己或者別人。”

“所以同樣的感覺,我不想再來一次,”他頓一頓,“我不確定再來一次我還能不能撐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