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壞發展(1)

兩個月,程諾文頻繁造訪邊曄友人的工作室,在心理醫生對面的單人沙發上講述經歷*。

頭兩次成效甚微,他與醫生大眼瞪小眼,防禦機制讓他說出口的所有信息都經過篩選,不外乎“我以前雖然過得不好,但我足夠堅強,早已挺過去不算什麽”,輸出的語言非常刻板。

醫生對此十分包容,聽過一笑置之,請他下次再來。於是程諾文給自己定了期限,事不過三,如果第三次見面依舊沒有改變,就不再去了。

那天他坐上沙發,從打開的窗戶望出去,外面雲層很低,天氣陰惻惻的。醫生沒有坐在辦公桌後,而是換到程諾文對面的一張扶手椅。

能不能關上窗?程諾文問。

你不喜歡流通的空氣?

下雨的話雨水進來會打濕。

但現在還沒有下雨,不是嗎?

程諾文沒有爭辯。醫生稍作停頓,轉而問他養的狗最近怎麽樣。

不乖,還是不聽話。

與狗建立關系,比起與人建立關系,會不會更簡單點?

我覺得是一樣煩的。

哈哈,小狗也許會不聽話,卻不會推開你。

醫生繼續道:而對於周圍的人來說,你更難接近,更難取悅。當他們靠近你的時候,你下意識總是先推開他們。

他沉默,窗外風聲呼嘯而過。為什麽不關窗?

醫生:我有答案了,可這答案不是你說的。Nate,一個人沉浸在自我的漩渦中太久,看到的東西都是旋轉且模糊的,時間一長,會分不清現實,那時候旁人再想搭把手撈起他,會變得很難。

程諾文皺起眉,醫生接著問:你應該遇到過可以包容你的人,願意傾聽你、接受你,也不會逼你,每次都會耐心發覺並處理你的情緒——類似這樣的人,是吧?

是。他脫口而出。醫生鼓勵多聊一些。他卻一下子卡殼,說不出了。

醫生:要不從第一印象說起吧。

程諾文思索片刻:第一次見到的時候,看我都是低視角,要擡頭才能看清楚。我就想,蠻好的一張臉,為什麽不能自信點?當時他在我手底下做事,腦子和團漿糊一樣,每天都被我罵,我還以為他橡皮泥做的,軟塌塌沒有主見,後來才知道,他……其實很倔的。

醫生嗯一聲:不用停下,可以往下說。

特別認死理,對待感情很專一,讓我覺得很難應對,以前——

程諾文收拾心情,敘述了與許方綸的過去。醫生沒有給與評價。

有段時間,我經常反思是不是因為我做錯了:為什麽是我碰到這種事?從那之後我就不想和任何人建立什麽關系了,但又一直覺得缺了些什麽,所以我養了狗,這樣回家就不會特別安靜,不會只有我一個人被剩下的感覺。

之後他和我住,幫我教狗,我一開始有意畫了條線,想保持距離。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人,習慣了,後來談戀愛,與人同居,雙方都太忙,很少有時間過這樣的生活,所以我以為,我是不喜歡有人長時間在身邊的。

可是和他待在一起,好像變成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哪怕只是遛狗、閑聊,幫他分析工作,我都不會覺得時間難熬。有時候加班,想到過會回家,我還會期待。因為我知道無論多晚,我打開那扇門,都不再是一個人。

醫生問起丁昭搬走的原因,程諾文又不說話了。醫生問:所以他逃跑了嗎?

是我推開他。我對他做過很多不好的事情。

他緩緩說。回憶拖他下水,卷進最深處,中途幾次停下,再開口時語氣添兩分壓抑。

醫生:一位安全型依戀者總是忠誠而可靠的,尤其像你這樣的回避型依戀者,可以從他們那裏獲取極大的慰藉和安全感,但他們不是受到傷害就自動痊愈的聖人,如果你保持回避的狀態,他們會疲憊,會傷心,當然也會選擇離開你。

我明白,就像東西壞了,關系破碎之後是沒辦法修補的。

是啊,覆水難收,老話嘛,但你還是想補償他,換句話說,你在嘗試與他重建一段新的關系。

程諾文苦笑:他不會原諒我,我都不能原諒我自己。這半年我經常失眠,有的時候想起他就會一直想,我告訴自己不能這樣,沒用,身體可以比大腦快一步回顧過去所有的片段,和放電影一樣。

醫生不言語,讓他繼續。

我越想,就越覺得他沒有原諒我的理由,我真的很重地傷害過他。我推開他,推開很多人。我沒有把握可以維持一段穩定的關系,所以在他們發現真實的我,對我感到失望之前,不如不要開始。

他回到殼子裏,這麽做,當下確實會輕松那麽幾秒鐘,可是之後那種胸口被開洞的感覺不會隨之消失,積累過後,它們將變成盤旋不去的陰雲,層疊在一顆本就脆弱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