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幽燕長風(1)

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長久以來的顛沛奔波、對前路的迷惘、對即將來臨的死亡的恐懼,都在這一刻,因為祖父的話,而化為烏有。

朱聿恒喉口一梗,只覺得一股溫熱沖上眼底,讓他的眼眶熱熱的。

他勉強控制自己的失態,低低應了一聲:“是。”

皇帝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對外面喊道:“高壑!”

門應聲而開,常在禦前伺候的大太監高壑,弓著背捧進來一個匣子,奉在皇帝手邊,又立即退出,將門穩妥帶上。

“看了你的信之後,朕命人將薊承明所有遺物都篩了一遍,發現了一些值得注意的東西。”

朱聿恒打開推到自己面前的匣子,一眼便看見了裏面那顆鐵彈丸。他拿起來,考慮到那張開啟的紙便是從薊承明的暗格中拿到的,便將這顆彈丸按照之前的順序,左旋一、左旋三……依次按了下去。

只是在所有步驟都完成後,他掀起桌布,用厚重的錦緞包住彈丸,然後按了下去。

彈丸輕微的啪一聲,緩緩打開。

依然是分成八片散開的鐵蓮花,綻放在金紅錦緞之中,被綠礬油包圍的琉璃之中,也塞著一個紙卷,如一點潔白蓮心。

皇帝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擡手取過紙卷,展開來。

紙卷不大,上面赫然是薊承明的字跡,寫著密密麻麻幾行蠅頭小楷——

微賤之軀叩首再拜:薊某以此殘軀奉匪首而偷生,非怕死而貪生也,只圖一死以報舊恩。一甲子之期將至,順天城下死陣待發,屆時全城盡化齏粉,天下大亂正是可趁之機。以我輩微軀祭獻火海,伏願我朝一脈正統,千秋萬代!

這張字條倉促寫就,沒有落款也沒有稱呼。

“一甲子之期……”皇帝思忖著,擡眼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略一沉吟,說道:“至正年間,關先生(注1)北伐,攻陷元大都之日,距今正好六十年。”

不必再明言,皇帝也已想起了,近年在山東有愈演愈烈之勢的青蓮宗。

“登萊各州逆亂不斷,難道這薊承明竟私下信奉青蓮宗,與亂軍勾結,企圖重建六十年前的韓宋?”皇帝冷哼一聲,眉宇間暗帶殺氣,“順天城下的死陣又是什麽意思?”

“此事,正是孫兒此番倉促回京的原因。”朱聿恒將葛稚雅所說的話復述一遍,然後又道,“由此看來,薊承明定是在修建皇城之時,尋到了關先生當年針對元大都所設的機關陣法,因此移花接木,欲利用當年舊陣,來顛覆如今的順天城。”

“關先生……”皇帝沉吟片刻,才徐徐道,“他當年統領北伐軍,一路北上直擊元軍、三戰高麗之時,朕尚在繈褓之中,太、祖皇帝亦只占據南方一隅。其時天下共奉韓宋為主,而關先生正是韓林兒最為倚重的左膀右臂,他率中路軍連下元大都、中都、上都,從中原腹地到荒漠草原,縱橫萬裏攻無不克。可這樣的人物,終究也戰死六十來年了,又能留下什麽東西,足以撼動京城?”

朱聿恒想著阿南與葛稚雅、楚元知等人的陣法,只覺祖父的輕視十分不妥:“孫兒看薊承明對此事十分有信心,或許這京城之下,確實藏著當年關先生用來對付元廷的陣法。一甲子正是幹支循環之期,若確在近期發動,必對朝廷不利。事關社稷安定,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望陛下不可忽視。”

見他這樣說,皇帝便問:“那你說說,該如何處理?”

“此次孫兒回京,帶了幾位幫手,應能作為主要力量。薊承明安排陣法之事,葛稚雅了解最深,而且她欲為家族和自身贖罪,必然要走這一遭。楚元知出自雷火世家,薊承明既然有‘祭獻火海’與‘盡成齏粉’之語,想必與火、藥霹靂有關,自然有用到他的地方。此外,諸葛家陣法獨步天下,此次也得讓諸葛嘉跑一趟。”

皇帝聽他說完,又問:“那個叫司南的呢?”

朱聿恒心知自己在調查阿南的第一天,或許祖父就已經接到消息了,自然也不奇怪他為何知道阿南的事情。只是,他不知該如何解釋阿南的身份,踟躕道:“她是海客,又身份未明。這地下機關,怕是與她有一定關系,孫兒還在考慮要不要讓她也前去。”

皇帝皺眉端詳著他的表情:“哦?有什麽關系?”

“她所奉的公子竺星河,與薊承明過從甚密,而且,孫兒懷疑,在大殿起火之前,竺星河曾潛入殿內,孫兒當時發現的檐下白衣人,就是他。”

“此人確實大為可疑。”聽朱聿恒說起竺星河在靈隱寺所書寫的字句,皇帝立即斷定,“事先潛入殿內窺探、事後又以此等天災人禍為祭,與薊承明勾結甚密、又到處網羅能人異士,必是青蓮宗妖邪!”

朱聿恒默然點頭,又道:“他是海外歸客,孫兒已經命人下西洋打探,但路途遙遠,尚未有具體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