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急雨繁花(1)

她戲謔的問話,讓朱聿恒的心口,微微一跳。

他不確定,當時在倉促之間,她是否聽清了葛稚雅對自己的稱呼,以至於起了疑心。

但他不動聲色,只淡淡瞧著她,說道:“聖上將這柄短劍賜予我,是期望我用它來為朝廷辦事的,而不是供在家中落滿塵灰。”

阿南笑眯眯地點頭,說:“阿言,你說話總是很有道理的模樣。”

“為人臣子,自當兢兢業業,如履薄冰,”

說了等於沒說。阿南吐吐舌頭,又貌似不經意地說:“我剛才聽到葛稚雅對你說,想不到你現下竟紆尊降貴,親赴險境抓她……你之前和她有過恩怨嗎?”

韋杭之一聽阿南居然將葛稚雅的“殿下”聽成了“現下”,不知該驚還是該喜,他竭力板著臉,只偷偷打量著朱聿恒的神情。

“沒有。”朱聿恒聲音依舊波瀾不驚,只垂眼望著她詢問的神情,回答道,“大概她覺得,這種事更適合諸葛嘉吧。”

“也對,你可是當今皇帝的寵臣,能賜下‘龍吟’,還能讓卓指揮使都恭恭敬敬。”阿南打起雨傘,腳步輕快地與他一起順著山道往下走,“對了,說起王恭廠,我記得你之前看到葛稚雅的手套時,好像想到什麽?”

“嗯,當時王恭廠發生了一次大爆炸,薊承明手下的太監常喜在那邊被炸死了。葛稚雅說,是他來討要火、藥時,拿鐵鍬挖火、藥,結果火星引燃將他自己炸死了。”

“騙鬼呢。”阿南笑道,“火、藥堆積之處,為了防止火星迸射,秋冬時連絲緞衣物都不該穿的,銅器鐵器更是嚴控之物,那太監居然能拿得到鐵鍬,想必是葛稚雅安排好的。”

“所以她手上,人命可不少。”朱聿恒肯定地點頭。

“這次捉拿葛稚雅、破獲大案,阿言你總算沒有辜負聖上的期望。”阿南笑嘻嘻道,“努力啊,要像三寶太監一樣,做一個功彪史冊的大太監!”

朱聿恒面無表情地別開臉,打量了一下周圍。

幸好諸葛嘉早已帶著神機營一幹人押送葛稚雅離開了,韋杭之也只遠遠跟在身後,山道之上,只有他們二人。

“不可能。”朱聿恒神情平靜,回答道,“三寶太監功勛卓著,非尋常人能比。”

“不要妄自菲薄嘛,至少阿言你的手,三寶太監絕對沒有。”阿南微笑的面容隔著閃閃發亮的雨絲,略顯朦朧。她甩著傘上的雨珠,說道,“走吧,趕緊回去洗個澡,我都要被火烤焦了。”

孤山行宮內,從順天與應天送來的待處置公文堆積在案上,等待批示。

雷峰塔內一場勞累,夜已深了。朱聿恒沐浴更衣完畢,坐在案前迅捷地處理完一幹軍國大事後,抽出一份空白折子,提筆在上面寫下了幾行字。

陛下龍體聖安,孫兒聿恒再拜。

應天潮熱,暑氣濡侵,孫兒日前已至杭州府頤養,暫居西湖孤山。湖光山色頗益身心,孫兒身體已大好,與常日無異。伏願陛下切勿掛懷。若惹陛下擔憂掛懷,則孫兒之罪莫大於此,難辭其咎。

寫到這裏,朱聿恒停筆頓了許久,然後又繼續多添了一句。

三大殿火災一案已有進展,首惡於今日落網,近日當押送京師問罪。孫兒觀其背後或與薊承明有牽扯,望三法司能早加詳察,以備屆時問審。

聿恒再拜,敬願陛下萬壽無疆,康健常樂。

朱聿恒將折子又看了一遍,等上面墨跡幹了,用火漆封好,快馬加鞭送往順天。

這一夜他熬到現在,已經十分疲憊。

塔內驚心動魄的一場大戰,水火交加侵襲,讓即使是一向精力充沛的他,也是心力交瘁。

但他遠眺窗外被急雨籠罩的西湖,並沒有太多睡意。

面前的一湖清波,在夜雨中有千萬點銀光閃動。對面的遠山之上,雷峰塔已經重新燃起了一百零四盞佛燈,塔影映照在湖面上下,籠罩於氤氳水汽之中,如老僧入定,悲憫孤寂。

它在悲憫的,是什麽呢?

二十年人生中,即使在知道自己壽命將近之時,也從未曾迷惘過的朱聿恒,此時舉起自己的雙手,放在眼前長久凝望著。

天地浩渺,這一刻他在逆旅人生之中,靜靜凝視著她最喜歡的、屬於他自己卻讓他感到嫉妒的這雙手,在這方西子湖畔、在這急促紛繁的雨聲之中,不管不顧的,貪戀起了這一份奢侈的迷惘。

驟雨初歇,鳥雀啁啾,第二日是個晴好天氣。

阿南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覺得昨晚那場折騰,讓自己全身的骨骼還在隱隱酸痛。

“哎,一把老骨頭,不比當年了。”她揉著肩膀懶洋洋地爬起來,看看外面寥落的院子,忙抓住給她送水盥洗的侍女,問:“宋提督在哪兒?”

侍女問:“那位提督大人嗎?他已經去杭州府衙門了,給姑娘留了話說,他先過去審訊,讓您什麽時候醒了,什麽時候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