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教坊司把歌舞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健舞,一類是軟舞,顧名思義,前者大多矯若遊龍,後者大多翩若驚鴻,各自有各自的美。

當今聖上李隆基繼位後一度勵精圖治,連酒都很少沾,唯獨戒不掉美色和歌舞。

開元初他便挑選三百樂工子弟到梨園親自教授,世人稱之為“皇帝弟子”或“梨園弟子”。在皇帝本人的傾力帶動之下,民間也極愛觀賞歌舞表演。

公孫大娘開元初便頗有名氣,如今十余載過去,她容顏早已不復當時年輕。只不過即便已經三十多歲,她向眾人施禮時依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至少三娘就覺得這個大她很多歲的大姐姐看起來好好看,而且是經過歲月打磨後熠熠發亮的那種好看。

即使是面對賓客滿堂的盛況,公孫大娘依然不疾不徐地行完了一禮,直起身體側耳聆聽堂中的曲聲。她身上沒有絢爛的舞衣,手中亦沒有閃爍著寒光的長劍,仿佛孤零零地站在天地之間。

隨著《劍器》的舞樂響起,公孫大娘的身姿也隨著曲調飛動起來。她手中空無一物,每一個動作卻都透著利劍般的淩厲,叫人感覺回到開天辟地之初,到處蒼蒼茫茫、一片混沌,而她一躍而起,劈開了黢黑的天地。

此處的樂聲漸漸變得悠然寧和,天地間河清海晏、萬物復蘇,公孫大娘斂息而立,寂寂然如入鞘之劍。

俄而樂聲轉急,觀者又恍然覺得千兵萬馬洶洶而來,黑壓壓的雲層帶來了仿佛摧折世間萬物的狂風暴雨,一座座城池在風雨飄搖間搖搖欲墜。

公孫大娘伴著那嘈嘈切切的錯雜樂聲越舞越急,最後於疾風驟雨間淩空躍起,宛如破開了雲層、驅散了萬千兵馬。

所有人都忍不住閉息凝望著場中之人。

舞《劍器》不需要劍,舞者即是利劍!

舞者就是那劈開混沌天地、劈開刀光劍影、劈開昏聵世道的利劍!

難怪當今聖上宜春、梨園兩處的舞者加起來都挑不出一個能跳好《劍器》的人,因為尋常舞者想要表現出這樣的氣勢總要依仗外物才有可能。若是讓她們像公孫大娘這樣手中空無一物地上場,她們很難表演出同樣的舞來。

一曲舞畢,席上竟是無人開口,全場依然和觀舞時一樣安靜。

三娘也被震撼得久久無法言語,難怪她祖父說這一舞極其難得,這樣的舞又豈是隨隨便便就能見識到的?她腦中不斷回放著剛才的一幕幕,只覺已不必問為什麽這場劍舞沒有劍了。

哪裏還需要劍呢!

直至樂聲徹底停了下來,眾人才終於回神,開始熱烈地叫好與誇贊。

三娘徑直往賀知章那邊挪了挪,由衷向賀知章道起謝來:“多謝您邀我來觀舞,我從來沒看過這麽厲害的舞!感覺看完以後整個人都精神了,回家以後我一準能一口氣寫十張大字!”

賀知章道:“一會我再給你挑幾張書帖讓你帶回去臨摹。”

三娘想了想,拒絕道:“先不用啦,我先把您給我的那張書帖練好,我阿娘說做事情不能貪多,須知貪多嚼不爛的道理。”她拿起個比她嘴巴還大的糕點比劃給賀知章看,“您看,我一口肯定吞不下,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才行!”

賀知章那天也就是隨便拿的,壓根想不起自己給了郭家祖父什麽樣的書帖。

他聽三娘一本正經地給自己講什麽是“貪多嚼不爛”,不由有些擔心自己當時那份書帖到底適不適合這麽大點的小孩兒了。

真是個較真的娃兒。

想到已經約好以後時不時一起遛個彎,賀知章倒也沒太糾結,準備下次再挑幾份書帖給她帶回去臨寫。

左右他又不缺這麽幾張書帖。

三娘還不知道自己即將大豐收,她感謝完東道主賀知章,又挪回去和鐘紹京猛誇剛才的舞。

鐘紹京曾被外放許多年,正好也錯過了公孫大娘剛名揚長安的盛況,如今看過以後連他這麽愛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只能說這位公孫大娘的盛名果然不是憑空得來的。

不過鐘紹京這張嘴向來是不愛誇人的,他朝三娘回憶起前兩年參與過的另一場盛宴來:“要說真正的舞劍,還是得看裴旻將軍更有氣勢。”

他給三娘描述了一下那次觀舞劍的盛況,說是當時大夥酒到酣處,當今聖上讓裴旻將軍舞劍,裴旻將軍那身姿、那劍法,真是叫人一見難忘,那等剛毅卓絕的姿儀絕不是舞者能比的。

舞者再有能耐,能比得過裴將軍在邊關歷練出來的凜冽英姿嗎?

這裏須得多強調一句,大唐文武百官都能歌善舞,因為不管朝會還是宮宴,興頭上來了都該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獻個舞,以表達自己對天子赤誠的敬慕與愛戴。

皇帝讓文臣武將跳個舞這種事不是為難人,而是給對方一個表現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