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我死了心,就再也不要心了

珠珠偶爾會想, 她上輩子究竟幹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這輩子才會這麽倒黴

——不僅她倒黴,她的倒黴好像都要傳染別人了。

那日留王閣宴席後,裴公子嘔血昏迷,被眾人慌忙送回官邸, 數個日夜不醒。

當夜時頭發花白的老神醫被匆匆接來治病, 診完脈, 直搖頭唉聲嘆氣,沒敢說太直白, 小著聲音含含糊糊說什麽“郁結胸中”“氣血積而滯澀”“舊疾並起”……

珠珠坐在床榻邊, 臉上沒什麽表情,說:“反正總結起來, 就都是被我氣的唄。”

老神醫當然連連擺手說“不敢不敢”,珠珠抿了抿嘴巴, 看著靜靜躺在枕榻上闔眼昏沉的裴公子, 也什麽也說不出來, 只把桃花枝拿出來, 遞給老神醫。

老神醫接過桃花枝,卻仍佝僂著身子不動。

“……”

珠珠一頓,擡起頭,看見老大夫溝壑斑斑的面容逐漸浮現欲言又止的難色。

不知為什麽,珠珠的腦袋很空茫, 從留王閣回來, 她的心就像一直飄在半空、落不下地來。

直到她此刻,她看見老神醫無比為難的神色, 她突然就明白了, 自己已經預感到了什麽。

“你說吧。”她說出聲音, 聽見自己的語氣竟然還挺平靜:“我也不會真的殺人, 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吧。”

老神醫全身顫抖一下,忽然整個人撲地跪下:“姑、姑娘,老朽實不敢講…公子的舊疾本就重,如今又被牽引了出來,恐…恐…”他嘴唇哆嗦,才深深低頭吐出最後幾個字:“恐…天不假年…”

珠珠像被從腦殼頂狠狠拍了一巴掌。

“你騙我。”少女緩緩說:“他最近已經好了很多,他已經不吐血了,他已經可以站起來了,怎麽可能…就吐一次血,就變成這樣呢。”

珠珠袖子下的手指在輕微發顫,她把手指蜷握起來,指向老神醫手裏的桃花枝,像迫不及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而且,而且就算再不濟,還有這個呢!”

“這…這花確實神物,但…但只剩一朵,照之前的效果看,公子天生對此物過於耐受,療效遠不如預期…”

老神醫顫聲哀道:“公子生來胎裏帶一段熱毒、幼年更顛沛波折沒能好生將養,以致那毒早早就深入骨髓,原本就難過三十大關,後來有幸得姑娘此神花相救,得以大大緩解熱毒、增了許多壽數,但這神花治病也需講究療程,任何一段療程內病人最忌諱大喜大悲,情緒大恫則功虧一簣!如今療程將盡、公子卻生生嘔血昏迷,可謂前功盡棄!如今這枝頭僅剩下一朵多的花,也不足以從頭再來,就算將這剩下的花瓣全用了,也只能解一時危急…”

老神醫落下淚來,深深低頭哽咽:“也只…只能治病,救不得命了。”

屋中一片死寂。

“嘩啦!”

一直鎮靜的少女猛地踹開身旁小幾,上面所有東西霹靂乓啷全跌在地上,碎了一地。

“你騙我,我不信。”少女搖頭:“我不信。”

“姑娘…姑娘…”

黃大監再忍不住老淚橫流,全身癱軟在地,伏地嚎啕悲哭:“公子啊——”

珠珠僵硬呆坐在那裏,扭過頭去,看著裴玉卿,他闔著眼,面龐蒼白而憔悴,曾經豐盈柔潤的唇瓣變得幹澀,像荒年幹涸的大地,皸裂出無數細細唇紋。

珠珠呆呆看著他,半響,顫抖擡起手,小心翼翼摸了摸他的臉龐。

你怎麽會死呢,珠珠想,我明明已經把你救回來了,你怎麽又還是會死呢?

“我不許你死。”少女低聲搖頭,自言自語:“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說了不許你死。”

“姑娘…請姑娘…早做準備。”老神醫看過無數生死離別,看著這幕也覺得不忍直視,低頭哽咽:“照脈象所看,便是把所有的藥都用上…壽數也少、少則三月,多則…則還能有兩三年無憂。”

“不。”少女聽得直接搖頭:“我不要。”

“他還不到三十歲,憑什麽只剩下兩三年。”珠珠說:“你們知道他跟我說過什麽,他居然說他想當太宗皇帝,可你們的太宗皇帝還活了六十多歲、和皇後恩恩愛愛過了三十年,可我才認識他不到十三個月。”

“這樣算,他還欠我好多好多年。”少女自顧自說:“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明明是他先說的,他自己說的話、他怎麽能說話不算話,沒有這樣的道理。”

屋中沒有人說話,只有此起彼伏的低低啜泣嗚咽聲。

“別哭了。”珠珠說:“都別哭了。”

整個屋中,只有少女沒有掉眼淚,她坐在那裏,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月光照在她眼睛,她眼瞳中像有一座漂亮冷靜的山、一條在沙漠中荒涸的河。

“給他喂藥吧。”少女對神醫說道:“讓他盡快醒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