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沖喜

“窈窈,我要立你為後”

魚酈任由他抱著, 目光落入迢迢夜空,那裏恰有一雙飛燕逐雲。

秋風蕭索,將兩人的衣袖攪纏在一起, 宛如這糾纏哀涼的命運。

趙璟緊擁著魚酈, 她身上有股如蘭如麝的香氣,混濁著藥的清苦,纖纖細弱,如同一片隨時會消散的影魅。

他愈發不安, 想與她說幾句話,卻聽懷中傳來低喃,她好像在哼一首歌謠。

趙璟覺得熟悉,想了許久,才想起來從前在都亭驛為質,有一回他得了風寒, 高熱不退, 纏綿於病榻, 昏昏沉沉醒來時,正見魚酈守在他的榻邊, 在哼這首曲子。

那時覺得歌謠甜美,同樣的曲調,如今卻無端品咂出幾分悲涼傷戚。

他們曾經是那麽相愛, 於亂世中誓要廝守, 為了對方甚至有對抗整個世間的勇氣。

從何時起,他們竟把對方弄丟了。

他在她耳畔輕聲說:“窈窈,我再也不會強求你些什麽了, 從此你可做你自己, 我們從頭來過, 好不好?”

魚酈卻恍若未聞,執拗地一遍又一遍哼那首歌謠。

這是幼年時母親常常哼給她的,是溫柔的吳儂軟調,這麽多年,母親的模樣已漸漸模糊,這首歌謠倒像刻在心裏,帶著些閨閣裏蕓香的味道。

趙璟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明明她在懷中,軟玉溫香,卻像失了魂靈,聽不見他說話,沒有喜怒哀樂。

他曾經幾乎瘋魔地想讓魚酈溫馴聽話,她終於變成他想要的模樣。

趙璟抱魚酈下城碟,把她裹進自己的披風裏,儀鸞司擡來了肩輿,兩人並排坐著,趙璟將魚酈攏進懷裏,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落在地上交頸相依的影落,看上去那麽恩愛。

魚酈是趁著紫宸殿宮人疏忽偷偷跑出來的,她有輕功在身,雖然體弱,但是躲避幾個笨拙的內侍還是綽綽有余。

趙璟將她抱入寢殿,沉著臉要杖責疏於職守的宮人,魚酈突然開了口:“別打他們。”

聽到她的聲音,趙璟渾身豎起的尖刺瞬間軟下,他喚回要行刑的禁衛,上前握住魚酈的手,溫聲道:“好,不打他們。”

魚酈頗為冷淡地把手抽出來,瞥了一眼殿中的更漏。

趙璟明白她的意思,這是在提醒他時辰到了,他該離開了。

他慢吞吞起身,因剛才在闕樓上的一番糾纏,玄色鮫綃紗的袍裾上滿是褶皺,縷繡的金龍暗昧無光,恰如他整個人頹喪。

趙璟不想離去,可又怕再纏著魚酈會惹她生氣,徘徊在紫宸殿外的廊廡上,看著地上由殿內映出來的燭光,舍不得離去。

直到寢殿裏傳出瓷甌墜地的聲音,趙璟聽見合蕊在低聲寬慰魚酈,他知道,這是魚酈聽見他的腳步聲遲遲不離而發脾氣,生怕她氣壞了身體,縱有萬般不舍,也只得離去。

他走後,萬俟燦就從偏殿摸去了魚酈的寢殿,躺到了她的榻上。

魚酈那一頭青絲迤邐於枕間,蓬松柔韌,半遮半掩著一張白皙憔悴的小臉。萬俟燦把遮於她眼上的一綹發絲撩開,道:“那藥你吃了五日,如今還是瞧上去氣血虧,再往下身體會越來越虛弱,吃到一個月,就會有油盡燈枯的假象。你若是後悔了……”

“姐姐。”魚酈仰躺看殿頂,眼中澹靜如深潭,“我今日登上闕樓,在上頭吹了半夜涼風,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人活一世,是不能退而求其次的。我從前不願回來,可是有思逼我,他手腕強硬,我怕他,只有妥協。如今我想離開,舍不下尋安,又想妥協。可是到最後我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了,險些做出傷害尋安的事。”

“或許我就是這樣的命,越喜歡什麽,越想守護什麽,老天就要從我這裏奪走什麽。”

萬俟燦側身專注傾聽,靜靜看著她,驀地嘆息:“我有時候想,我們這些人啊……從大周亡的那一天其實就死了,不過是遊蕩於世的孤魂野鬼,沒有憑靠,沒有寄托,有時候連尊嚴和自由都沒有了。”

“本心裏我總告訴自己,一切得往前看,可是怎麽看?步步是死路,處處是絕境。”

萬俟燦想起蒙曄,眼眶紅了,擡手拭掉眼角的淚,她見魚酈卻平靜得可怕,那雙霧靄靄的眸子盯著穹頂,幹涸無光,沒有悲歡。

她心裏揪了一下,心道魚酈陷入這種悲慘的境地,自己該安慰她才是,怎得先哭哭啼啼起來,沒得惹她更傷心。

連忙將眼淚憋回去,擡手隔被輕輕拍打魚酈,哄勸:“好了,不管怎麽樣,日子還得照過,只要天亮起來一切遲早都會好的。”

魚酈仍舊沒有表情,只有唇角僵硬地輕牽了牽,算作回應。

紫宸殿裏終日繚繞著藥的清苦,可是心疾難醫,魚酈一日比一日沉默寡言,有時搬張椅子坐在庭院裏曬太陽,一曬就是一天,任憑萬俟燦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她也罕做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