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有思,我求你了”

寢閣裏彌漫著一股血腥味兒, 哪怕合蕊往香鼎裏撒了大把蕓香,清馥的熏香蓋不住血味的厚重,化作風絲絲縷縷往鼻裏鉆。

魚酈不由得皺眉。

她這一皺, 趙璟卻緊張起來, 問:“可是哪裏不適?”

自然是不適的,宛若撕裂般的疼痛附在身上,全身像是被打碎了重新揉搓在一起,骨縫發涼, 動一下就像在受刑。

自十六歲以後她就極能忍疼,萬千痛苦不過化作眉間一點顰,她搖頭,問:“孩子呢?”

崔春良忙要去把孩子抱回來,被趙璟喝止,他凝著魚酈蒼白的側頰, 道:“孩子我要帶走, 或者, 你舍不得,想他一輩子在冷宮裏陪你。”

魚酈的指尖微顫, 聲音裏有艱難忍耐的疲憊綿軟:“好。”

趙璟竭力想從她臉上看見些什麽,哪怕是怨恨,可是沒有, 那雙清媚的桃花眸裏是一片寂落, 宛若盛光黯淡後的清冷,空空蕩蕩,什麽都映不進去。

好像已經沒有什麽能牽動她的情緒。

趙璟只覺心頭壓著一塊巒石, 僅存的耐心也告罄, 他道:“咱們說好, 這孩子以後就和你沒關系了,他自有他的出路,你也別存什麽念想。”

他要走,崔春良端著拂塵虛攔,沖魚酈比劃:“姑娘,那孩子才這麽小點點,離了親娘多可憐啊,您向官家說幾句軟話,就幾句,事情沒那麽糟的。”

趙璟怒不可遏地讓他閉嘴。

魚酈瞧著暴躁的趙璟,還有良苦用心的崔春良,想起了幼時的自己。

有娘親在時,只會覺得被管束;而娘親不在了,才覺出這世間風急雨驟,處處是險惡,步步有關隘。

她掙紮著想要坐起來,但身子實在虛弱,右手又用不上力氣,只偏擡了一點,又重重跌回去。

額間汗水淌下來,襯得臉色蒼白如紙,她無助地輕喚:“有思。”

趙璟正拂開繡帷要走,聽得這一句,腳下像灌了鉛,再也挪騰不起步子。

魚酈氣若遊絲地說:“你要帶孩子去哪兒,就把我也帶去哪兒,可以嗎?”她輕輕舔舐幹涸的唇角,艱難地說:“求你了。”

她其實聽見了,意識比身體更早的蘇醒,聽見了“淑妃、賢妃、順容、婉儀”……她沒有心氣和力氣去爭什麽,雲藻宮的那一夜好像將她身上所有的執拗與傲骨都抽幹凈了,剩下一個軀殼,腦子空空,行屍走肉。

她從前高估了自己,其實她支撐不住任何人的命運,包括自己。

可孩子不一樣,是她把他帶到了這個一點也不美好的人間,她對他有責任。

趙璟就在等她的哀求,可當真等來了,才發現心頭的那塊巒石並沒有被移開,反倒重逾千斤,使他憋悶,使他想要大發雷霆,想要大開殺戒。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魚酈在他這裏永遠都是錯的。

英勇無畏是錯,軟弱沉默是錯;與他疏遠是錯,哀求他也是錯;不想要孩子是錯,把孩子生下來也是錯……什麽都錯,什麽都不合他的心意。

可他的心意究竟是什麽,他想要一個什麽樣的魚酈,竟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少女時的她遠不及現在的她堅韌謀略,可偏偏那個時候,他就覺得她哪裏都好,舉世無雙。

趙璟閉了閉眼,自嘲地輕笑,帶著點認命的意味,決定落下這個台階。

她肯開口,不管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他,終歸不算沒有一點情義。

魚酈剛生產完,見不得風,趙璟讓人在肩輿四周垂下綿簾,宮裏的人都看見,四人舉起的金雉尾扇下,內侍省用禦輿擡了一個姑娘進崇政殿,秋風吹動層層疊疊的簾子,露出一角淡青的裙裾。

魚酈抱著孩子住進了趙璟的寢殿。

這孩子是個急性子,餓了要吃,渴了要喝,稍有怠慢,便扯開一把清亮如鈴的嗓子,放聲哭起來。

魚酈的右手使不上勁,不能抱他太久,趙璟也不讓她抱,道她月子裏要靜養,命令她每日只見這孩子兩個時辰。

從此她每天的要務就是等著乳母把孩子帶來,陪他玩一會兒,然後再將他哄睡,由乳母帶回偏殿照料。

其余的時間,她多數對著香爐發呆。

在這裏她沒人可說話,因為慕華瀾被趙璟下令留在了雲藻宮。

趙璟很忙,坐朝聽政、批閱奏疏占據了他大半的時間,偶有閑暇,也只是來寢殿看一看,並不在這過夜。

他數度撞上魚酈對著香爐發呆,就叫崔春良把那個香爐扔了出去。

魚酈沒了可陪伴的物件,開始嗜睡。

從前在雲藻宮時還可以在院子裏曬曬太陽,住進崇政殿,她連寢殿都不曾邁出去一步,外間對她的身份眾說紛紜,她越是不露面,就越惹人遐思。

如此幾日,趙璟發現了她的惡習,下朝回來把她從床上拖起來,滿臉官司:“不是對著個破香爐出神,就是睡得不省人事,你就不能自己找些事情做,哪怕看點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