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背負世界的重量

有人說死亡分成兩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醫學上的死亡,你的心臟停止跳動,醫院下達了死亡通知書,宣告從醫學角度上你已經失去了一切生命體征,親人與友人會將你埋葬,在葬禮上為你流淚,悼念你在的日子,每逢一段時間還會來到你的墳前說兩句話,灑兩杯酒。

第二階段是不會有人特意去你的墳前送上一束花,也再不會有人在茶余飯後偶爾想到你生前的模樣,你存在過的那些記憶被時間慢慢打磨殆盡,當這座世界殘留著的與你相關的“記憶”盡數消失,連碑墓前的照片都被風吹雨淋模糊成了一團光影,誰還能證明你存在過?

這便是真正意義的死亡。

可當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呢?

決定一個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關鍵,到底是記憶,還是身份證?

如果一個原本名叫路明非的家夥,卻失去了與“路明非”相關的一切記憶,他還能被稱之為路明非嗎?

路明非先前問艾德喬的問題便源於此。

有時候他會思考自己和他到底是不是一體的,其實也恰恰印證了艾德喬先前的猜測,他在擔憂自己是不是“自己”,“自己”又是不是自己。

他知道這是錯的,他不該懷疑他們的一體性,可當他發現自己失去了某些方面的關鍵記憶後,他也有些許的迷惘。

他不知道這是另一個自己刻意隱瞞,還是漫長的時間導致自己失去了這部分的記憶。

路明非有專門去找過老大哥,軟磨硬泡三十六計全用上了,可這家夥裝聾作啞玩深沉,別說是說上一句話,眼皮都不擡一下。

路明非只能望洋興嘆。

然而從今天收到那份快遞開始,仿佛永凍在極寒之地下的記憶竟然破開了層層冰巖,湧現在他的耳邊。

他聽到有熟悉的聲音仿佛隔著萬年的光陰流水響起,那人跪在明晃晃的天光下,娓娓道來遠方的風景,他努力想看清那人的模樣,卻像隔了層霧天漸起的朦朧白霧,看不真切,只能聽到“自己”喚他為史密斯,就是艾德喬方才提到的家夥……

而這一刻,在傾聽了來自艾德喬的傾訴後,有種莫名的哀傷彌漫在空氣中,他聽出了艾德喬言語下的傷感與那極其復雜的情愫,卻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在艾德喬平和而溫潤的目光下,愈發洶湧的潮水從他記憶深處湧出,填滿了心房的每個角落,那麽輕柔,卻又沉重,慢慢將他浸沒。

他忽然感覺由心而生的疲憊,仿佛積攢了無數年的孤獨與悲傷在這一刻爆發了出來,耳邊滿是水聲,他被洶湧而輕柔的水淹沒了,不斷墜入漆黑的水底,沒有盡頭。

直到悠揚的風鈴聲從上方傳來,微弱的陽光隨著洞開的青銅殿的大門而落入水底。

他再度睜開眼,卻已身處大殿之中,空氣中揚起的塵埃在陽光下纖毫畢現,金色的陽光從上方灑滿了大殿,卻未曾帶來一絲溫度,依舊是空曠的寂冷,只有頭頂的風鈴叮鈴作響。

戴著面紗的女人從遠方而來,推開了沉重的大門,對他輕聲說道許久不見。

可他卻未曾理會,只是將目光投向女人身後,那是門外的世界。

他的目光隨著風鈴聲一路遠去,途徑山丘與平野,仿佛一眼抵達了世界的盡頭,看遍山川與河流。

“畫地為牢,將自己囚禁在這座冷清的宮殿,這就是你身為君王的覺悟嗎?”

金色的陽光下,女人隔著一座大殿的距離,語氣毫無溫度地道出這番嘲諷的言語。

可路明非發現,那個“他”還是不曾理會蒙面女子。

他靜靜地坐在王座上,單手撐著側臉,目光古井無波地遙望著門外的天光,仿佛在他眼裏自遠方而來的女人,遠不及門開後顯露在他眼中的刹那風光。

那一刻,路明非感受到了擎天般的沉重,自頭頂而下,連帶他的靈魂與肉體一同壓制在王座上。

空氣中彌漫的每一絲一縷的金色陽光都仿佛世間最沉重之物,壓得他幾近要低頭。

他慢慢擡起頭,要看清楚懸掛在他頭頂的到底是何物,直到這時,他才發現懸於頭頂的原來並不是日輪,而是一座虛幻的海。

水波蕩漾在青銅殿的上方,折射著斑斕的陽光,卻仿佛實體般壓在他的頭頂。

這座虛幻的海將他鎮壓在了這孤獨的王座上。

又或者說……

他以一己之力,獨自背負起了這座浩瀚而無根的虛幻之海!

“獨自鎮壓一整座元素海,放眼古史,你是第二人。若考慮你繼承的意志,說你是第一人也無不妥之處。可繼承了最初的意志,你卻選了這樣一條絲毫看不到希望的道路,我該罵你愚蠢,還是敬你固執?”

女人緩步前行,懸掛在她頭頂上的風鈴在陽光下微微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