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老師與學生(二)

源稚生靠坐在殘破的巨大屍骸前。

他擡頭仰望雨落的天空,雨水匯聚在他的眉眼間。

遠處的雨幕中傳來直升機螺旋槳旋翼撕破雨幕的轟鳴,似乎是有誰來了,但源稚生並不在意,他靜靜地坐在那裏。

面如止水,心也如止水。

他想起來橘政宗曾經帶他觀賞過一幅浮世繪,畫面上是披著甲胄的武士,武士面前插著長刀,顯然是將要奔赴戰場,但武士卻在彈奏一張琵琶,彈得非常投入。

橘政宗說稚生你想明白了麽?為什麽一個將要奔赴戰場的人能沉浸在音樂中呢?分明他連下一刻的生死都不清楚。源稚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橘政宗說,這是因為他已經想明白了,連生死都已經放下了,這時他的心裏海闊天空。一個心裏海闊天空的人,當然能欣賞琵琶之美。

當時他不明白,但現在他明白了這種感覺。

在想通了一切,重塑自己立身於世的大義,又親手斬殺了“神”的胎體後,他身心通透,心中海闊天空。

海闊天空的時候,很多事都會自然而然浮現心頭,仿佛人之將死,走馬觀花閱盡此前種種。

他回憶起了很多往事,有和稚女的,有和繪梨衣的,也有和橘政宗的。

他心中有些愧疚,覺得自己這些年不僅對不起稚女,還忽略了繪梨衣,可惜人生沒有回頭路,他能得見櫻三人的命運軌跡已是得真神眷顧,雖然他至今沒弄清這段“夢境”的由來與終點。

尤其是櫻。

他自認已經改變了烏鴉和夜叉的命運,卻始終無法尋到櫻的命運拐點。

輕捷有力的腳步聲漸漸臨近,仿佛有人在用鞋跟演奏著一首快節奏的舞曲,那種激動和雀躍幾乎撲面而來,如果場景不合時宜,想來腳步聲的主人十分樂意在這樣盛大的舞台上來場華麗的獨舞。

源稚生擡起頭。

修身的燕尾服,搭配筆挺的西褲和鮮艷的亮紫色襯衫,白色的絲綢領結,黑白雙色的布洛克鞋。

風度翩翩的老人踩著輕快的腳步走入了這座屠宰場。

他帶著面具,面具上的公卿笑得含蓄微妙。

“稚生,真沒想到你竟然也能殺死神。”

熟悉的感慨聲響起,卻再無往日的沉穩可靠,反而帶著一絲輕佻,“是用了我留給你的血清嗎?你也走上了這條路啊,真讓我傷心。”

源稚生定定凝視著那張面具,似乎要穿透面具,直視後方的臉。

“原來……真的是你啊。”他輕輕的說著,又似喃喃,聲音輕微地似乎連雨幕都無法穿透。

他似乎早有所料,卻仍有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倦怠。

老人呵呵笑著:“稚生你啊,果然早就在懷疑我了,我能問問究竟是哪裏露出了破綻嗎?”

他緩緩摘下面具,露出那張曾令整個日本黑道靜若寒蟬的臉。

站在他面前的人正是蛇岐八家的第七十三代大家長,被他看作父親和老師的男人——橘政宗。

橘政宗戴上面具,又脫下面具,再戴上面具,再脫下面具,這一刻他是白面的惡鬼,下一刻他是位高權重的老人,兩張迥然不同的臉上都帶著笑,面具上的公卿笑得含蓄微妙,橘政宗笑得洋洋自得。

“我自認隱藏的天衣無縫,你是從哪裏開始懷疑我的?”橘政宗面露好奇。

源稚生凝視著那張陌生而無比熟悉的臉,思緒卻飛到了當年的山中,篝火靜靜燃燒,楓葉娓娓飄落在男人的肩上……

原來,就連這一切也都是謊言。

他的人生……

究竟有幾分是假,又剩下幾分是真?

源稚生壓抑不住地低笑著,笑聲在空曠的平台,滔天的風雨面前難免顯得蒼涼。

他搖搖晃晃起身,拄刀而立,目光穿過橘政宗,落在那熟悉的身影上,目光有些朦朧。

“稚女,你也來看我了嗎?”他輕喃著。

源稚女站在橘政宗的身後,臉上慘無人色,長發早已濕透,神色間卻始終毫無變化,像是羈縻在人世間的鬼魂。

“別喊了,他現在聽不到你的聲音。”橘政宗目光火熱地落在八岐大蛇的屍骸上,惋惜搖頭道,“果然,終究只是繼承了白王遺產的怪物。也是,若非如此,即使你服用了血清也無可能戰勝這樣偉大的存在。”

他面露微笑道:“稚生,要做一個交易嗎?把它讓給我,我把稚女還給你。”

“對了,你應該還不知道吧?”橘政宗頓了頓,呵呵笑著,故意拉長了聲音道,“其實你的弟弟不是鬼,你們兄弟兩個其實都是實驗的失敗品。”

他從西裝內袋裏摸出銀色煙盒,從中抽出一根俄羅斯產的紙煙,在煙盒上慢悠悠地敲著,好讓煙絲更加緊實。

現在,應該稱呼他為赫爾佐格博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