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夢(三)

酒店頂樓套房內。

窗外零碎的月光透過簾幕落在床單上。

愷撒猛地驚醒,大口喘息,他又做了那個夢,想起了媽媽離開的那天,他親手點燃了殉道的火焰,飛騰的火焰燃燒而起,將中央祭壇化作廢墟,火星與余燼帶著媽媽一起升上了高天,化作天上的晨星。

黑暗的房間中,愷撒臉色陰郁著,冷的仿佛一塊凍結了十年也未曾融化半分的堅冰。

叔叔說家族對他的是最無私的愛,所以即使這些年愷撒再是如何“叛逆”,家族也依然對他抱以最大程度的寬容與寵溺。

每個激烈頂撞叔叔的翌日早晨,愷撒都會撥通銀行私人理財顧問的電話,詢問自己的銀行卡有無被凍結。

這個世界當然有人敢凍結他的賬戶,他的巨額花銷完全來自家族的撥款,父親或者叔叔都有權力暫停或者永遠關閉他的賬戶。

明明今天那麽激烈地頂撞了叔叔,老家夥走的時候臉上寫滿了怒火,可還是沒有想到去凍結愷撒的賬戶。多年以來愷撒一直在試著挑戰叔叔的底線,而弗羅斯特·加圖索無論在多麽熾烈的怒火中都從未對侄兒做出懲罰。

單從這方面看來家族對愷撒的愛真如這熱那亞灣一樣寬廣。

可愷撒很清楚,家族愛的並不是他,而是他的血統,混雜了母親的血統。

愷撒很清楚沒有一份來自他人的認可是毫無緣由的。

你想得到別人的承認、尊敬,那你必須先做些什麽,而不是躺在床上空想,掌聲從來都只會留給有所準備並為之努力的人。

但他不能接受家族認可的是他的血統!

他並不自卑於自己的血統,恰恰相反,這是他這輩子的驕傲,因為他體內的血有一半來自媽媽。

可這也正是因此,他才無法接受家族對他的愛,竟是因為他的血統!

他們視媽媽是身份低賤的女人,卻認可那個女人生下的孩子的血統,要將這個孩子捧上家族未來的皇位。

真是……讓人怒火沖天!

所以愷撒從不認為自己和家族間的矛盾可以被調解。

他一邊大把花著家族的錢,一邊隨時準備著自己的賬戶被關閉。

有時候他也會站在落地窗邊望著暴雨下依然燈火通明的繁華城市,想著自己如果有一天失去了那個永不斷流的賬戶,他必然將告別現在的生活,豪華跑車、頂級酒店、衣香鬢影的上流社會,甚至背後的燈光和溫暖。

他將獨自走進暴風雨裏。

有時候愷撒也會感到害怕。

他恐懼的不是暴風雨,不是與家族背道而馳,而是那一天到來時自己卻沒有做好準備,他將孤身一人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也只有直到這種時候,愷撒才清楚地意識到血之哀的存在。

愷撒閉上眼睛,咬緊牙關。

他的眼前再次浮現出那些陽光瀉落如瀑布的午後……

在他還擁有那種被稱作“童年”的東西時,記憶中渾身散發著乳白色光芒的女人在纖長的手指間套著一根兩端系在一起的紅繩,跟他玩那種把繩子翻出各種花樣的小遊戲。

年幼的凱撒是那麽的樂此不疲,因為只要玩出漂亮的花色出來,那女人就會無聲地輕笑起來!

在媽媽閉上眼前的最後一刻,她依然伸出幹枯的手,顫巍著在指間套上紅繩,讓她心目中善良而溫柔的寶貝兒子接過他手中的紅繩。

仿佛只要接過了紅繩,就代表他接受了女人好好活下去的旨意。

那是母親對兒子最後的命令。

不容忤逆。

因為媽媽說男人是不能哭的,流淚的男人是怯弱的男人,所以愷撒總是一再一再地跟自己說,別認輸別認輸別認輸,流淚就是認輸了。

他怎能讓天上的媽媽失望,怎能容許自己在那些彈冠相慶的男女面前暴露自己的怯弱?

絕不!

在他們想看你流淚的時候,你偏要眉眼冷硬,用摩托車的轟鳴聲讓他們徹底清醒,用車輪碾壓他們精美的古瓷餐具,揮舞燃燒的帷幕,每個字都仿佛帶著槍與火的果決,向他們發出示威!

因為那才夠拽,才像你內心深處期待的、長大的自己應該有的模樣,強大而兇橫,面對任何人都不落下風,永遠都能驕傲地擡起頭冷眼看著任何人,也永遠可以溫柔對待所愛的人。

也只有這樣的自己,才會更接近媽媽想看到的模樣吧。

正是因為媽媽想看到強大自信的愷撒,所以愷撒永遠那麽驕傲狂妄,他驕傲於自己的血統,狂妄於自己所接受的最根本的教誨來自於媽媽,而非家族。

可每當想起那些再也回不來的時光和畫面時,驕傲的愷撒屢屢陷入了緘默。

一切的驕傲一切的狂妄都不復存在,心底深處總是有那麽一點點想哭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