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三章 史家

史樟依舊穿著一身麻衣草履,看著走來的孫德彧,他忽然又想到了姚燧。

去歲,閻復死後,姚燧便與史樟割袍斷義,因此他的真心朋友已不多,近來結識了孫德彧,覺得這小道士機靈有趣又率性,倒值得一交。

“史二郎今日怎過來了?”

“有件事拜托觀主。”史樟拂了拂袖子,顯得頗為灑脫,道:“告訴你也無妨。阿藍答兒迫害趙經略使,家父派人傳信於漠南王,卻被攔著不讓出城。正好觀主派人北上參加佛道之辯,故請他捎帶口信。”

孫德彧驚訝地張了張嘴,低聲道:“這等大事,二郎不必告訴我也行的。”

“無妨。家父襄助漢官,已與阿藍答兒擺明旗鼓。”

孫德彧不敢多聊這些,道:“其實我們也不想與那些禿驢爭辯,偏是躲不過去。”

“怕輸?”

孫德彧嘟囔道:“還不是因為如今佛教更受汗廷信重嗎。”

“躲是躲不過去的。”史樟道:“佛道之爭,由來已久。”

他信奉的是老子、莊子之學,還自號“散仙”,乃信道之人,自是站在道教這一方。

全真教談起佛道之辯,往往只說汗廷偏心。但史樟與孫德彧聊天,卻不必談政局,反而能說到爭辯本身。

“晉惠帝時,道士王浮編寫《老子化胡經》,傳說老子過西域,至天竺,化身為釋迦牟尼,建佛教,世稱‘老子化胡’,佛教只是道教之旁支。如此一來,佛教自是極為不滿,魏晉、隋唐、宋金年間皆有論戰。

如今大汗再召佛道兩教辯論,實為平息佛教之憤怒。且不說汗廷信重與否,只談‘老子化胡’一說,我查閱典籍,唯見《史記》上一句‘西出函谷關而去,莫知所終’,別無記載。既缺乏實據,想必是辯不贏了。”

“啊?”孫德彧好生失望。

他入全真教以來,一直是深信釋迦牟尼是老子化身,沒想到連史樟都查閱不到記載。

“本以為若是輸了,那也是因汗廷偏袒,可這樣……”

史樟擺了擺手,道:“你我修道,講究的是清凈無為,非是為爭搶地盤,成敗又何必介意?”

孫德彧道:“話是這麽說,但我又不像師父那般修為高深,當然介意。”

史樟笑了笑,問道:“你為何學道?”

“自是為了修行。”

“知我為何喜歡與你來往嗎?”史樟指了指孫德彧,道:“因你為人率真,不虛偽不說謊……說實話。”

“好吧,當道士自是為了活下去。”孫德彧道:“我是四川眉山人,因戰亂喪親,寄養在終南山,不當道士哪有吃的?”

“還算坦誠。”史樟笑了笑。

“說實話,我就不懂二郎你,分明長在王侯之家,不肯錦衣玉食的享樂,卻當個散修之人。”

史樟說孫德彧坦誠,他自己卻不坦誠,隨口道:“故而說,我比你更有道心。”

“那倒也是。”

孫德彧有些發愁地嘆了口氣,又道:“如今這壞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全真教若是衰敗了,日子就難過了。”

史樟悠悠道:“當年長春真人不遠萬裏會見成吉思汗,為全真教積四十余年福祉,至今享盡嘍。”

“享盡了?”孫德彧自語道:“我分明還沒開始享呢。”

“自吐蕃歸附大蒙古國後,全真教由盛轉衰已成定局。”

“就沒別的辦法嗎?”

“除非再有一次‘龍虎相會’。”

孫德彧當然知道龍虎相會,卻不明白史樟話裏的意思,不由頗為疑惑,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誰知道呢。也許三四十年後,你我之間便是一場龍虎相會。”

史樟不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平日故意附庸風雅,但偶爾還是忍不住稍顯出心中的想法。

他說完,自知失語,但對方只是一個小道士,倒也無妨。

史樟笑了笑,擺手道:“好了,不與你這小道童閑聊了,走了。”

孫德彧看著他施施然然向外走去的背影,猶自不解。

“三四十年?就算萬一我成了掌教,能比作長春真人,你卻要當成吉思汗不成?龍虎相會,牛皮吹得真大……”

……

那邊史樟回到家中,立刻便到書房見了史天澤。

“怎去了這般久?”史天澤背對著史樟,正負手看著墻上的地圖。

“若孩兒只見過張真人便匆匆回來,旁人便知孩兒有事尋他。因此又找了個小友閑聊了一會。”

史天澤頭也不轉,淡淡道:“話雖不錯,但你老莊之學接觸得多了,做事散漫,往後還能做到雷厲風行嗎?”

史樟一愣,頗受啟發,行禮道:“父親教訓的是。”

“阿藍答兒竟真敢動趙璧。”史天澤沉吟道:“去歲那件事,趙璧是知情者,萬一將我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