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自然。”

謝不逢走進來, 坐在了文清辭的身邊,將繪在羊皮紙上的地圖攤開於桌面。

淡淡的龍涎香與酒香混在一起,如一件大氅, 在文清辭毫無防備的時刻覆在了他的身上。

謝不逢的頭發剛洗過不久,尚帶著水汽, 眉宇之間還有幾分難以掩藏的疲倦。

但他身上那種冷煞之氣,偏偏因此被沖淡了幾分。

文清辭不由松了一口氣。

殊不知這一切,都是謝不逢刻意為之。

年輕的帝王小心翼翼, 生怕將他驚擾。

“漣和四面環山,只有一條小道與外界相連。整座城市的地勢,由南自北逐漸降低。城內飲水, 大多是靠自己打井……”

謝不逢的聲音, 自文清辭的耳邊流了出來。

文清辭順著他手所指,仔細查看地圖, 眼內不由生出幾分驚訝。

這張地圖繪制得過分仔細。

不但將每一條街巷和房屋標注出來, 甚至於還借著各地水井的深淺,大致描繪了地下水的流向。

為掩人耳目,謝不逢帶到漣和縣來的只是普通侍從。

他們顯然不具備繪出如此詳備地圖的能力。

這張圖只有以將領身份仔細研究過山川走向的謝不逢才能畫得出來。

而要是文清辭沒有認錯的話, 地圖上的也的確就是他的字跡。

謝不逢早已變得比文清辭想象得更加成熟、靠譜。

“從這張圖上看, 漣和縣東西可能有兩條暗河。城東雖然也有人染病,但數量遠遠少於城西。”

所以問題很可能出現在城西的暗河上。

文清辭緩緩點頭。

按理來說找到源頭方向, 理應開心才對。

但是這一刻,兩人的表情卻都非常嚴肅, 且均沉默不言。

他們想起了同一件事:漣和縣西南方向, 也就是地下暗河可能的源頭, 就是城內集中掩埋屍體的空地。

文清辭的心, 不由一墜:“漣和城內的石灰已將要耗盡, 前幾日下葬時,便拋灑不足。既然暗河源頭可能就在這個方向,那便絕不可再馬虎。”

說到這裏,文清辭已經明白謝不逢來找自己是來商量什麽的了。

如今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單純埋屍,而是要進行焚燒。

文清辭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他話裏的意思,已經很清楚。

火燒和用生石灰掩埋,都是古代常見的處理屍體的方式。

可是這二者相比,人們顯然更能接受第二項。

沉默片刻,謝不逢緩緩點頭:“……所以說,只能焚燒了。”

語畢,他回頭向門外看了一眼,“時間不早了,先生休息吧。”說完便收起地圖準備離開。

“等等!”謝不逢剛起身,文清辭的聲音便從他背後傳了過來,“大人打算何時焚燒?屆時……我同您一起去。”

他的聲音不大,隔著白紗與帷帽,變得模糊又不真切。

但字裏行間具是認真。

文清辭並不是在尋求他的允許,只是簡單的告知。

謝不逢猶豫了一下,輕聲答道:“後日中午。”

“好。”文清辭緩緩點頭,目送他離開。

漣和遠離皇宮,謝不逢也不再是“大殿下”或高高在上的天子。

他與眾人一樣穿著布衣,在此處忙碌,一心處理正事。

謝不逢的氣質,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沉穩了許多,不再像年少時那樣尖銳。

重逢之後,文清辭竟會在某個時刻,遺忘《扶明堂》中的他,究竟有多麽的危險……

*

其實壓根不用文清辭問,焚屍的消息,不過轉眼就傳遍了整個漣和。

時間還沒到,空地周圍便聚滿了人。

他們擋在木柴前,群情激奮。

這裏早早亂成一團。

盛夏的陽光,晃得人眼睛刺痛。

謝不逢早已到了空地,但他並沒有命官兵將周圍吵鬧的人群隔開。

相反,竟親自解釋著這一切的緣由。

實際此時謝不逢的耳邊,要更加吵鬧。

詛咒、謾罵,各種聽過沒聽過的臟話,溢滿了這片空地。

可謝不逢卻半點也不憤怒。

並不是因為他適應了這樣的聲音。

而是因為謝不逢又一次想起了文清辭……

文清辭兒時,是否也曾像今天一樣絕望?

甚至於比他們更加孤獨、無助。

謝不逢的心緊緊糾在了一起。

木柴已經架好,第一批屍體,被放了上去。

下一刻,便有烈焰熊熊燃起。

烈火將夏日本就炎熱的空氣烘得愈發滾燙。

熱流如浪一般,一波一波向剛才來到這裏的文清辭湧去。

逼得他不斷後退。

空地一邊,不知是誰先看到了文清辭。

伴隨著烈火燃燒發出的噼啪聲,一個老頭牽著孫輩,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大夫,大夫救救我們啊——”

“求求你了,救救我們吧!”

他伸出蠟黃、枯瘦的手,拽住了文清辭的衣擺,一邊磕頭,一邊痛哭道:“你是松修府來的大夫,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能夠救我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