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雍都這個冬天, 過的又急又亂。

直到寒風已無落葉可卷的時候,第一場雪才姍姍來遲。

而大雪還沒下兩日,氣溫又突兀地暖了起來。

沉眠中的玉蘭, 還以為春天來了,迫不及待地生出花苞, 顫顫巍巍地綻了開來。

花正開著,雪再次下起。

文清辭撐傘站在太醫署的小院裏,仰頭朝那棵高大的玉蘭樹, 還有與花一道掛在樹梢上的白雪看去。

他已經有整整五日,沒有出過院門。

百巧樓那一場可笑的鬧劇,最終以皇帝情緒激動、昏迷過去告終。

而在昏睡過去以前, 他無比固執地一直將恒新衛認作殷川大運河的河工, 並堅定地以為這些人全是來找自己索命的,大聲呼喊著找人來將他們殺死。

混亂的大腦將幻覺與現實融在了一起, 完全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文清辭說的那番話, 在皇帝腦海中留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痕跡,他醒來後依舊存有印象。

可是有將恒新衛認錯的事情在前……一時間皇帝自己竟也不由覺得,那或許只是自己生出的幻覺。

當晚他大病一場, 高燒直至第二天清晨才退下。

雖然混亂的大腦讓他將昨天發生的一切都當作了假象和幻覺, 但是文清辭的存在,終於令他警覺了起來。

——哪怕當晚的話只是自己的臆想, 這個一身月白的年輕人,仍不是什麽善茬。

他可是朝堂、江湖中無人不知的“仙面羅刹”。

假如當晚的話, 並不是自己的臆想……

皇帝竟不敢深思下去。

皇帝昏迷的那天晚上, 身為太醫的文清辭在寧和殿裏守了整整一夜。

謝釗臨醒來之後,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文清辭

往常有太醫在身邊, 他都會感到安心, 可是那日第一眼看到文清辭,他只覺得遍體生寒。

在恐懼感的催促之下,他再一次縮小範圍,直接將文清辭軟禁在了太醫署角落的那間小院裏。

就連自己生病不適,也硬扛著不再傳召文清辭。

大雪簌簌,將整座太殊宮包裹起來。

皇帝躺在榻上,睜大眼睛望著窗外。

那雙深棕色的眼眸,不知道什麽時候渾濁的嚇人。

為他診脈的禹冠林,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當今聖上一眼。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老太醫,剛將手指搭在皇帝腕上,他便辨出了脈象,並被嚇了一跳……躺在榻上這位,如今恐怕已是強弩之末。

拋去精神狀況不說,表面看著,除了常常頭痛、肌肉抽搐以外,皇帝的身體依舊健壯,和以往沒有什麽區別。

實則診脈才知,這一切早是空中樓閣。

短短一兩年的時間,皇帝像是衰老了二三十歲。

他的臟器沒有什麽大問題,但身體就是在飛速衰老。

衰老,向來都是不治之症。

“……禹太醫怎麽不說話了?朕的身體如何?”

今日皇帝難得頭腦清明。

他的聲音沙啞又粗糙,像是被火烤過一樣。

被皇帝點到名,禹冠林立刻笑了起來,他將話藏起一半,和往常一樣假裝輕松地說:“陛下的臟器都很健康,沒有什麽大礙。”

“嗯……”皇帝沉沉的點了點頭,也不知道有沒有相信他說的話。

禹冠林一邊默默觀察他,一邊不由緊張了起來。

殊不知此時的皇帝,其實一點也不在意禹冠林的答案。

他知道這老太醫是個人精,哪怕自己明天就要死,禹冠林都會堆笑著回答“並無大礙”。

在話問出口的那一刹那,皇帝的心中已經有了一點感覺——他的身體恐怕大不如前。

脈已經診完,禹冠林緩緩將手放了下,他起身向皇帝行了一個禮,便想要退到一邊去寫診籍。

沒想剛退後半步,便忽然被皇帝叫住:“若朕沒有記錯,愛卿父親也曾是太醫?”

皇帝怎麽突然有閑工夫和自己閑話家常了?

禹冠林心中不由一驚,但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來。

他假裝驚喜,且誠惶誠恐地回答:“正是如此,陛下沒有記錯,臣家祖上世代行醫,不僅父親太醫,爺爺也曾是太醫。”

“哦……那你所會醫術,均是世代家傳?”皇帝慢悠悠地問。

皇帝今日的聲音太過沙啞,禹冠林也無法聽出藏在這話裏的情緒究竟是什麽,他只能實話實說:“只有部分是家傳,臣年輕時也曾拜過幾次師……且不管出自於何處,凡是有用的醫書,都會仔細閱讀。”

說完還暗戳戳地誇了自己幾下。

聽到這裏,皇帝終於緩緩地笑了起來。

“如此便好。”

禹冠林:“……”

老太醫的心重重往下一墜,直覺告訴他,皇帝這話可一點也不簡單。

謝釗臨平日裏說話喜歡拐彎抹角,還有借他人之口將自己心中所想說出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