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喻行舟的辯論

國法和宗法, 孰大?

皇帝高高立於禦階邊緣,仿佛以一種隨意的口吻拋出這個問題。

方才還在因刑部侍郎陳玖和一眾淮州官員集體附議,而顯得鬧哄哄的紫極大殿, 瞬間變得鴉雀無聲。

沉默凝重的氣氛裏,是無數人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

皇帝這個問題問得實在太大了, 大到根本沒人敢回答。

所謂家國天下,齊家治國平天下,沒有家何來國?

就算是皇室, 也有祖制,有宗室,有崇聖殿, 身為皇帝照樣要拜天祭祖, 官宦勛貴之家,有士族親眷, 民間村裏地主乃至普通平民之家也有宗祠。

皇朝幾百年一輪換, 自己的老祖宗可不會換!

皇帝縱然有無上權柄,執掌生殺大權,可畢竟遠在天邊, 對於普通老百姓而言, 村子裏的宗老、宗祠、宗法就在他身邊,無聲無息卻實實在在浸透著衣食住行方方面面。

皇權不下縣, 縣官也不如現管。

雖說那些“為國不惜身”、“克己奉公”、“大義滅親”、“滿門忠烈”都是贊揚將國置於家之上。

可真正到了國家利益和自家利益沖突的時候,大部分人心裏, 終究還是自己的小家和親眷更重要。

紫極大殿上, 眾臣們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只看到滿額頭的冷汗, 和如履薄冰的緊張,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第一個發聲。

以刑部侍郎陳玖為首的一眾淮州系官員,更是有些發懵。

他們只不過想用一頂禮教孝義的大帽子,來粉飾那些不能細究的醜惡,為自己和背後的世家親族垂死掙紮奮力一搏罷了。

本以為縱使不能完全脫罪,至少也能難住皇帝,暫不馬上定罪,等輿論進一步發酵,吸引到更多的淮州舉子和官紳站出來,聯合抗議朝廷昏政。

只要他們能占據道德高地,天下讀書人和士紳們都站在他們這邊,便是至高無上的皇帝要對他們動手,也不得不掂量掂量對自己名聲的惡劣影響!

可他們萬萬沒想到,皇帝壓根沒理“孝義”這茬,直接蓋了一頂更大的帽子扣下來。

“究竟是國法大於宗法,還是宗法大於國法?”

蕭青冥緩緩掃視殿下眾人,不輕不慢地又開口問了一遍。

滿朝文武,依然不敢吱聲。

按照大部分人心裏的真實想法,自然是宗法大。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綱常倫理禮教不可逾越。

從禮教綱常被確立開始,就是為穩固皇權統治而服務的。

但從“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讓士大夫們也參與到皇權統治中來,共同分享皇帝的權柄起,禮法的禁錮同樣也反過來,成了士大夫官僚集團制約皇權的武器。

哪怕貴為天子,也必須在這條層層壓迫的鎖鏈下行事,稍有悖逆,即便能獲得一時的隨心所欲,也終究會被世人唾棄,冠上“昏君暴君”的惡名,永世不得翻身。

但老百姓或許還能說這話,他們這些朝廷大員,吃著朝廷的俸祿,受著皇家的恩遇,豈能公然變相否認皇帝的無上權威?

是像淮州世家系官員一樣,繼續死死抱著分享皇權統治的權柄,至死方休,亦或者徹底倒向皇帝,從規矩的“制定者”變成皇命的“執行者”?

無論怎麽選,都令這些大臣們難受得要命。

吏部尚書厲秋雨與身邊的兵部尚書關冰對視一眼,這幾年來,他們身邊那些老資格的高官,已經換掉了一茬又一茬。

他們還能在朝堂上勉強屹立不倒,當然不是因為他們能力有多強,而是因為能夠及時轉變步調,緊緊跟隨聖意行事。

聖上拋出這個問題,哪裏是真的需要他們討論出個國法宗法孰重的結果,分明就是在強迫大臣們站隊!

不光要站隊,還要站得漂亮,站得住道理,為皇帝充當輿論和思想陣地的急先鋒,為接下來繼續推行科舉和田畝糧稅改革,確立無可指摘的大義名分來。

想到這一層容易,可該如何回答,簡直難上加難,自古忠孝難兩全,這可是千古難題!

稍有一句話不慎,第二天傳揚出去,他們就會被全天下人戳著脊梁骨罵賣祖求榮,這麽大的罵名,誰遭得住?

刑部侍郎陳玖等淮州系官員,自然也想通了這一層,此事已經迫在眉睫幹系到他們的身家性命,以及背後龐大的家族利益,如何能讓皇帝如願占據大義?

陳玖咬一咬牙,率先站出來大聲道:“啟稟陛下,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若子不敬父,婦不從夫,綱常禮法全了亂了套,一家一室尚不能安,百姓何所信仰?天下只會更加動蕩不休!”

“自古天地有綱常,不尊天地,不敬祖宗者,根本就是有悖人倫,其罪當誅!”

陳玖言辭激烈,犀利至極:“倘若教百姓眼裏只有法而沒有禮,那將來有朝一日,朝廷是不是還要管哪家祖墳風水不好,強行叫人掘墳遷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