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盡管有簪纓與曇清方丈的加入, 山陽城的情況依舊不樂觀。

葛清營此前給簪纓交過底,山陽城的困境有四,一是人手不夠, 二是民眾恐慌, 三是藥材不夠,四是留給他試驗出解疫配方的時間緊迫。

前三條簪纓都能勉強解決, 包括認下曇清大師給她扣上的轉世佛子的帽子, 給百姓們一個活下去的意志。但最後能救到何等程度,仍然要看天意。

“放棄重症者。”

無人處, 簪纓眉鋒清利,和葛清營說得很直白, “將他們挪出棚區,單獨收容,避免傳染進一步擴大。”

葛清營欲言又止。本著醫者仁心,這種人命的取舍,他做不到明目張膽地說出來, 但他深知唐娘子的決策是對的。

只是壯士斷腕的過程,對心志無疑是一場淬烈的考驗。

“唐娘子可想過, 若數日後瘟疫不能緩解, 亡者不絕, 今日城中民眾的膜拜也好, 仰慕也罷……皆會反噬於你。”

簪纓聽到這話,面不改色, “曇清方丈連佛祖的名譽都賭上了,誰又想得了那麽遠。葛神醫, 眼下是看你了。”

每一個還能在這裏站著的人, 心裏都承擔了或大或小的壓力, 簪纓自己有,也不吝施壓於人。

若說沈階那番言辭起到了什麽作用,便是讓簪纓原本帖服於親和外表下的鋒芒,顯露了出來。

她不否認沈階的某些話有道理,平定天下,消彌戰亂,的確是讓百姓休養安居的根本,可此事不正是衛覦這些年立志去做的,歲歲年年,誰見過他北征的腳步有片刻停歇?

而今,洛陽終於收復,衛覦入主是他應得的,簪纓不是不知道自己只要再西去一百裏,便可同他一道入駐那百代帝居之所,漢室彝鼎之都。

但要她在得知山陽的瘟疫後,能為卻選擇不為,她做不到。

想到武德縣裏生死未蔔的沈階,還有吳掌櫃,以及其它可能也已經被傳染上的人,簪纓眸光晦暗。

染疫者裏,也有她唐氏的人。

如若她自身體質孱弱,也就無所謂心軟還是心狠,她必然不會踏入山陽一步。但恰恰她是瘟毒不侵之體,那麽此間責任,舍我其誰。

天下的禍亂災荒,總不能都推到一個衛觀白身上,余下的再由無辜的百姓平攤。

十日,她最多也只能留十日,不成即撤。

因為若到時葛先生還不能配出解疫藥方,拽不住死人的速度,這座城便當真無力回天了……

簪纓嘴上說讓葛清營隨便使喚她帶來的人,她自己亦以身作則,同樣不遺於力地幫忙。

大到調度人手,管理城民,小到分藥喂藥,安撫病患,只要哪裏出缺,她便頂上去,和兵衛與武僧們一樣忙得腳不沾地,真正是一個人當成十個人在用。

晚上,她便宿在臨時騰出來的衙署裏,睡不到兩個時辰,起來繼續去棚戶區忙碌。

那些本以為自己必死的疫患們,每日早上睜開眼睛,只要看見那道綺年玉貌的紅色身影還在,盡管他們喝下的苦湯藥並沒能退燒,身子甚至比前一日更虛弱,卻還是無由來地覺得,自己應該能再多挺一日,多等一日。

因為他們可以看見簪纓不帶面紗的臉。

他們看得見那雙眼睛裏的神采永遠冷靜而堅定,而非敷衍和厭嫌。

在滿城柳絮飄飄如紙錢要給這座小城送喪的時候,這襲紅衣,璀璨顯眼,就像是來給這爛泥世道沖喜的。

百姓們感到自己沒有被放棄。

葛清營行醫多年,最知道患者的心情對病情好壞的影響有多大。

他仿佛隱約感到患者病症加重的速度在延緩,這固然有隔離見效,藥材補足,人心所向等多方面的原因,但葛清營仍

舊不敢盲目樂觀,只因他在唐娘子等人的協力幫助下,叠換了四五道醫方,離真正的解疫配方卻總是差一點。

在簪纓到山陽城的第三日,有幾名武僧身上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發熱。

簪纓知情後,心往下沉,不敢再讓曇清方丈出現在街衢,把他留在衙署裏。

“唐娘子,能不能再多留幾日……”

簪纓的人出了事,葛清營自覺難辭其咎,連日熬夜讓這位小仙翁葛稚川的後人眼窩下陷,聲音沙啞:“也許快成了,只要再多給葛某幾日時間。”

“先生安心,我沒說要走。”簪纓一把清曼的嗓音也因連日奔忙,比葛清營好不了多少。

她每日聽稟治疫進展,定要知道確切的病亡人數。她既做出了選擇,便能承擔這個選擇帶來的後果。這數日間,簪纓不止一次地意識到,錢在這裏是無用武之地的,兵馬再多也同樣於事無補,她在青州的縱橫揮斥失靈了,她仿佛被剝離掉了唐氏東家的身份,需要靠她自己完成一件事。

好在她不是單打獨鬥。

間不容喘的空隙裏,簪纓猶能對葛清營露出一個淺笑,安撫他道:“先生千萬別先倒下,你是大家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