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母親,怪物》

謝朗其實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掛斷電話的。

有那麽一瞬間,他只是感覺自己的腦子裏 “嗡”的一聲,像是機器過載短路時的聲響,最開始尖利刺耳,然後才漸漸拉長,變成一聲平穩、波幅均勻的忙音。

那聲音深深地在他的腦中徘徊,像是根植其中,使他的一切思緒都變得像忙音一樣,平緩、遲鈍、空洞。

謝朗把手機放在一邊,擡起頭來,看著瓢潑大雨砸在他的車窗上。

明明仍然是午後,可在這樣漆黑的天色之中,時間似乎已經失去了意義。

雨越來越大,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玻璃上的雨珠漸漸連在一起,成為湍急的水流,然後再成為翻湧的浪潮。

浪潮包圍著他的車子,外面的一切看起來都像是浸泡在水霧中,模糊而曖昧。

這世界成謎。

謝朗感覺自己被困住了,一個人被困在汪洋大海中,被困在了時間裏。

原來,人竟然可以感到這樣的孤獨。

那一刻,他甚至因為那強烈的孤獨而感到一種恐懼從心中襲來——

他該回去了。

謝朗深吸了一口氣,他想要發動引擎離開這裏,可張秘書的聲音卻不知為何又再次在他耳邊響起了:“謝總,醫生說,您本來也不可能有這些遺傳疾病的。因為從遺傳學檢測來看,您、您和上官先生……根本就沒有親子關系。”

除了張秘書,還有王阿姨的聲音:“我想……上官他、他或許不是你的親生父親。上官對你從來就沒有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感情,你是真的感覺不到嗎?這麽多年了,他一次也沒有想過要回去看你,你心底難道就從來沒有覺得奇怪嗎?”

是啊,難道他真的感覺不到嗎?

他心底真的從來沒有覺得奇怪嗎?

謝朗按在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著——

不是的。

或許在他心底,他是知道的。

腦中在一秒鐘之間劃過了許多的畫面。

謝朗想起五年級的時候,自己有一次所有科目都拿了滿分,回到家之後快樂地奔向父親想要獲得表揚。

上官被他從午睡中驚醒,不過或許正是因為在那樣半醒的狀態下,人才是最誠實的狀態。

謝朗記得他那時突然之間流露出來的不耐煩的神情。

“爸……”謝朗也記得自己怯怯地喚他。

聽到這一聲“爸”,上官對著他笑了。

可那是一個太過古怪的笑容,與其說是笑,更像是一個鑿面平整的木偶在努力用上唇擠出一絲僵硬的紋路。

上官的眼睛裏沒有笑意,在他那雙平日怯懦的神情底下藏著的東西浮了上來——

像厭惡,像是嘲諷,又更像是可憐。

謝朗那一瞬間控制不住地打了一個寒顫。

原來他都記得,哪怕十多年之後回憶起來時記憶仍然如此的事無巨細,每一幀都像是在腦海裏慢放,唇角眼底,每一絲神情他都記得。

就像他也同樣耿耿於懷地記得上官在彌留之際躺在病床上看著他的時候,沒有哪怕一絲父子親情,僅僅只剩下一絲淡淡的憐憫。他走之前,甚至不想給他留下只言片語。

那麽多年了過去了,他在謝家祖宅裏度過了陰暗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所有回憶都因為毫無歡愉而褪色變成暗黃色。

和嚴苛到近乎可怕的母親相比,上官其實並沒有多麽慈愛,與其說是態度溫和,不如那是一種對他的存在的徹底的漠視。

是他,是他從孩童開始就憑借想象為自己重構了上官。

他為自己想象了一個父親、他讓自己相信了一個父親真的存在。

那一瞬間,強烈的憤怒,再一次如同烈火一般席卷了他的身體。

謝朗按在方向盤的手指指尖顫抖得越來越激烈,像是克制不住的痙攣,隨著外面一聲恐怖的沉悶驚雷,他的手掌握成拳頭,“砰”地一聲重重砸在了方向盤上。

這一次,在他耳朵裏回響著的是自己剛才的聲音:“我不需要你可憐我,我也不相信你說的話!”

是啊,他們當然會可憐他。

他們所有人都知道真相,王阿姨、上官、還有謝瑤——

沒有人告訴他,他們瞞了他二十多年,在這二十多年裏,他們看著他的時候心裏會怎麽想呢?聽他叫上官父親的時候是怎麽想的?

會覺得可笑吧。

他就是一條可憐的、可笑的、扭曲的蟲子。

“砰!砰——砰!”

外面雷聲恐怖地轟鳴,可謝朗始終都面無表情,只是沉默地、一遍一遍地用拳頭狠狠地砸著方向盤,他是如此執著、如此用力,砸到手背上凸起的骨節皮膚紅腫開裂,刺目的血液順著方向盤流淌下來卻恍若未覺。

在這種時刻,只有肉體上的疼痛才能讓他覺得自己還活著,他還想要更痛一點,更痛……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