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永遇樂(一)(第2/2頁)

到如今,裴知遠才終於看懂這兩位相公之間看似分道背離,卻實則惺惺相惜的本質。

孟雲獻心中更痛,他緊緊地抓著尋杖,想起自己曾與張敬說過的那番“君仁臣直”的話,那時起,張敬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君不仁,則新政無望。

孟雲獻在貶官十四年的生涯裏想通了這件事,君父若非真心推行新政,而只是借新政玩弄權術,那麽新政會失敗一次,也會失敗第二次。

孟雲獻早已不指望如今的君父。

重回雲京後,他所議之項,也大多不痛不癢。

“崇之懂我……”

孟雲獻掩面泣淚,雪粒子落了他滿鬢,“崇之懂我……”

這座皇城裏諸般濃烈的顏色彌漫的雪意與寒霧減淡,檐上日光凋敝,不似春景,宛如嚴冬。

張敬的屍首是賀童等人收殮的,倪素捧著那團好像隨時都要消散的光,跟在他們身後,與他們同行。

張府的大門她進不去,她便在門外與那些抹淚的讀書人一塊兒站了一會兒,天色很快黑透了,可這場雪還沒停。

她站了很久也沒動,身上積了雪粒子,凍得她渾身僵冷,她不知道這個人世為什麽有的時候會這樣冷。

冷得人骨縫裏都結滿了冰。

回南槐街的路上,街邊的燈影寥落,她小心地將那團光護在懷中,帶著它回到醫館。

推開他那間居室的門,倪素翻找出所有的香燭,一盞,一盞地點滿整間屋子,然後她便坐在桌前,認真地看著那團光,期盼它能夠變成他的樣子。

可它沒有。

“徐子淩。”

她捧著它,喚了好幾聲。

它還是那一團淡薄的光,懸在她的掌中。

無邊的寂靜中,倪素看向對面那張書案,案上放著一只紙鳶,她站起身走過去,伸手拿起它。

這是一只鶯。

他親手削的竹篾,親手添的顏色,從骨到形,無一處不美。

他時常一個人坐,要麽安靜地看書,要麽在檐廊底下做紙鳶,像一捧清冷的雪,日光卻怎麽也曬不化。

倪素臨著燈,在書案前坐下,卻不防衣帶勾在一旁的匣子上,那匣子方長,看起來是專放畫軸的,鎖扣卻沒扣緊。

她放下紙鳶,抽出勾在鎖扣上的衣帶,打開那只長匣,裏面靜放著一幅畫。

倪素認出那是之前她與徐子淩在永安湖遊湖時畫的那幅,那是她親自請人裝裱的。

倪素伸手觸摸它。

半晌,才將它從匣中取出,解開系帶,在案上鋪展。

她記得這幅畫的所有細節,記得當日他在側,用那支她塞給他的筆,描畫湖景的神情與模樣。

永安湖畔的綠柳如絲,湖上的波光粼粼,遊船一只,飛鳥成行……

可是此刻,

她的目光落在那畫中的謝春亭,亭中本該空無一人,可卻不知何時,竟添了一個女子的側影。

穿著與她一樣的衫裙,梳著與她一樣的發髻,手中還有一杯果子飲。

甚至連她被風吹起的耳畔淺發,都那樣明晰。

眼淚如簇,毫無預兆地跌出眼眶。

此間燈影明亮,倪素擡起手,那團漂浮的,淡白的光,又落來她的手掌。

她想起今日刑台之上,想起張敬說的那番話,想起徐子淩不顧一切地俯身擋在他老師的身上。

她忽然發覺,

那落下來的斷頭刃,不止奪去了他老師的性命,也將他,又殺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