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水龍吟(五)(第3/4頁)

張敬曾看過一眼徐鶴雪從邊關寄回給嘉王的信件,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在信中提及了一名好學的武官,張敬記得此人的名字,杜三財。

杜琮與他坦白的話並不多,因為他始終顧及自己的妻子與幹爹,並不願透露那個令他逃脫死罪,一路升遷為京官的人到底是誰。

“不是蔣先明剮了您的學生,是您,是孟相,是我這種甘願認品級明明比自己低得多的文官做幹爹的人,是喂不飽的宗室!甚至是官家!”

“偏偏,不是丹丘胡人。”

那夜,或許是經張敬提醒,杜琮想起了曾在護寧軍中請小進士教他讀書認字的那段日子,他又哭又笑地說了這些話,隨即一頭撞死在張敬面前。

“我知道,殿下心裏其實很想信他,所以你才更加無法面對他,無法立身於此,可你,真要離開嗎?”

張敬看著面前的嘉王雙膝一屈,幾乎是跪坐在地上,他沒聽到嘉王的回答,也不打算再等,起身將嘉王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取回,走向殿門。

“老師!”

嘉王心中的驚惶按捺不住,“您去哪兒?”

日光被朱紅欞窗切割成散碎的影,落在張敬的肩頭,嘉王只能看見他有些佝僂的背影,他聽見老師說:“永庚,今日,我終於敢祭奠他。”

何為祭奠?

何為祭奠?

嘉王喊不出口,淚濕滿臉,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殿門大開,老師的身影逐漸模糊在日光裏。

他看見遠處昭文堂的輪廓。

“趙永庚,今日娘娘也忘了給你吃飯嗎?怎麽你跟一只小狗似的,盯著我的葡萄瞧?哈哈哈哈哈……”

“還以為你在宮裏有多風光呢,怎麽這副德性!”

十一歲的趙益被幾個宗室子弟圍在昭文堂的檐廊底下,他們推搡著他,還扔葡萄逼他去撿。

他又氣又急,卻只會擠眼淚。

昭文堂的那棵樹好大,濃蔭幾乎遮蔽了一小片天,裏面彈出來幾顆石子,打得趙益面前那幾個宗室子弟捂著腦門兒嗷嗷地叫。

他一回頭,看見濃蔭裏那個與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著淡青色的圓領袍,手裏正玩著幾顆石子。

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你怎麽在這兒?”

“來讀書啊。”

靠在樹幹上的少年輕擡下頜,“趙永庚,要麽我下來揍你,要麽,你揍他們,我下來幫你,選一個吧。”

趙益記得,那天他選了後者。

嘉王妃李昔真進門便看見郎君癱坐在地上,她沉默地走近,在他面前蹲下去,抱住他。

“昔真,若我當年不曾遇襲,也許那件寒衣,我已經燒給了他,”嘉王抱緊她,失聲痛哭,“後來我怎麽就不敢,怎麽就不敢了……”

時過境遷,寒衣失蹤,

那個人,也已離世十六年了。

張敬離開重明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只是才入宮巷,他便見到從那頭跑來的孟雲獻,他還從沒見過孟雲獻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張敬拄著拐,停下來等他走近。

“張崇之!杜琮是不是在你手上!”

時至如今,見了董耀,孟雲獻才猛然驚覺自己疏忽了多大的事情,他一見張敬,便厲聲質問。

“他已經死了。”

張敬平靜地答。

孟雲獻最恨他這副模樣,他胸口起伏,“你是故意讓我以為你要整頓吏治,可你查的不是百官,而是代州糧草案!”

張敬很少見他如此生氣,他什麽也不回應,只是將那封信件塞到孟雲獻手中,說,“孟琢,我一會兒便要見官家,這個先交由你代為保管。”

孟雲獻展開那封信來一看,他的臉色大變,嘴唇顫抖,“崇之,是……”

“是真的,杜琮親口說過,此人便是幫他逃過死罪的人。”

“你將它,給嘉王殿下看過了?”

孟雲獻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既是我寄信請他回京的,我自然不能讓他離開。”

“可嘉王他……”

孟雲獻都無法令嘉王改變心意,這封書信,只怕會更令嘉王心懼。

張敬搖頭,“徐鶴雪對他來說,不一樣,再有……”

他沒說下去,只擡眼看著孟雲獻,“孟琢,我曾想過很多回,即便是在流放路上我也還在想,當年若我不聽你的勸解,執意留下他,是否他便會活得好好的,像賀童,像嘉王殿下一樣,我也會想,他若從少年活到如今,又該是什麽模樣……”

“杜琮說,剮了他的,不只蔣先明,還有你與我,”張敬眼中淚意閃爍,“這話,是一刀刀的剮了我的心啊……”

這話又如何不是在刺孟雲獻的心,他幾乎是渾身一震,隨即想起自己與張敬當年基於戰事緊迫,欲為武官提權之時,朝中以吳岱為首的官員向官家進讒言,說他二人所為,意在為玉節將軍徐鶴雪謀私。

“崇之……”孟雲獻喉頭發緊,正欲再說些什麽,卻聽一陣步履聲響,他回頭,見是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領著幾個宦官,他便立即將書信塞入衣襟,又低聲對張敬道,“如今錢唯寅既在,你要奏代州糧草案也不是不行,可崇之,你聽我一句勸,萬莫將糧草案的事往官家身上引,萬莫觸怒官家,也暫時不要提這封信件,如今既得了這樣的線索,我等你回來,咱們一起商量,只有將當年之事的背後主使揪出來,我們才有機會將此事公之於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