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踏莎行(五)

出了滿裕錢莊, 綿軟的春雨落來,在倪素的鬢發間點綴晶瑩細小的水珠,“徐子淩, 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經這副模樣了, 一定要在此時去找蔣禦史嗎?”

無紙傘遮擋,倪素與面前這個衣袖沾血,面容蒼白的年輕男人相對而立, 雨水沖淡他袖子邊滴下去的血珠,他唇色淡薄, “你可有聽到那管事說的話?掌櫃胡栗元宵當夜出去時, 身上帶了一樣東西。”

“……一本書?”

倪素想起來。

徐鶴雪“嗯”了一聲, “此前我忽略了一件事, 杜琮的賬冊雖記錄了他的銀錢往來,但賬冊中的官員,無論是底下的, 還是上面的,都不具名。”

“可那些錢,是借滿裕錢莊從各地流轉而來, 滿裕不可能沒有一本暗賬。”

“所以, 胡栗帶在身上的書冊,極有可能便是那本暗賬?”雨聲沙沙, 倪素回想起元宵當夜在瓦子裏的種種,“可他帶著那本賬到瓦子裏, 究竟是去見誰?”

無論是誰, 大抵都與那賬冊上的人脫不開幹系。

“吳岱的癲症若真是他自己故意所致,那麽他一定是擔心官家雖不治他的死罪, 但有人總會對他下死手,而與其坐以待斃,他倒不如先做局,引夤夜司清查滿裕錢莊。”

燈籠裏的燭焰被雨水澆熄,徐鶴雪的眼前歸於黑暗,他卻只頓了一下,又道:“可滿裕錢莊究竟有什麽是值得夤夜司查的?唯有這本暗賬。”

“胡栗的屍體方才從瓦子裏被找出,便被夤夜司帶走,你我雖無機會探查胡栗的屍體,但從夤夜司的反應可以看出,他們並未在胡栗的屍體上發現什麽東西,而此次清查滿裕錢莊,他們也並未找到吳岱想讓他們發現的東西。”

徐鶴雪只聽見雨聲,一雙空洞的眸子微動,不由輕喚:“倪素?”

“所以你覺得,那暗賬已在元宵當夜落入蔣禦史之手?”

倪素出聲。

“我只是猜,蔣先明那夜並未對我說真話,而夤夜司今夜將滿裕錢莊的管事放回,無異於告訴杜琮賬冊上那些不具名之人,夤夜司並未查到滿裕錢莊的暗賬。”

可賬冊究竟到了誰的手上?徐鶴雪相信那些人如今應已坐立不安,正在想盡辦法尋找賬冊的下落。

“我必須盡快確認此事,遲則生變。”

徐鶴雪看不見倪素此時是什麽神情,春夜雨濃,他站直身體,循著她的方向,施以揖禮,“倪素,請你——幫我。”

“我此生……”他話才出口,頓覺失言,他早已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又何談此生?

他輕垂眼簾,“正如你此前所言,我回來,雖有過要尋舊友的心思,然人鬼殊途,我以為,見了又能如何?不過徒增傷悲,於他無益。但我,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是我在幽都,甚至是重回此地的唯一意義。”

“倪素,你招我回來,是我在幽都百年,唯一遇見的,最珍貴的機會,我不敢遲,我怕一遲,便又是人間十五年。”

人間十五年,幽都近百載。

“而我不知,下一回我是否還能等得到你。”

時日一長,這個世間還會有人在乎那三萬受困寶塔的英魂所受之冤嗎?徐鶴雪清楚的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是他如今尚以殘魂之身存在的意義。

倪素看他施禮,端正文雅,可脊背卻似乎又比她見過的文人要更為直挺,並非是說那些文人們不夠挺拔,而是他的挺拔有種刀刃般的鋒利。

“可是你的眼睛。”

倪素喉嚨發澀,她準確地捉住心頭的情緒,她心疼眼前這個人,其實與他相處的這段日子,碎片般的細節足夠在她心中堆砌起一個真實的他,但她卻一直刻意不去細究。

她想等,終有一日,他會說的。

“你會牽著我,對嗎?”徐鶴雪輕擡起一只手,骨節修長,雨水沖刷不去他腕上的血痕。

倪素看著他的手。

夜雨朦朧,也不知前面那戶人家檐下的燈籠忽明忽暗,她抿起唇,握住他的手。

冰冷與溫熱的觸碰。

雨水的交融。

“謝謝,倪素。”

徐鶴雪很難不去想方才在滿裕錢莊的庫房中,在櫃子裏,她低垂眼眉,輕輕地吹著他的傷口。

劇烈的痛,似乎在那一刻,也不那麽痛。

“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本不想惹你生氣。”

徐鶴雪被她牽著走,他難以回避她手指的溫度。

“我知道。”

倪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牽著他快步往前,“我也並沒有生氣,我只是……”

該如何才能與他說得清她心中的這種心疼呢?

倪素不知道,她止住話音,半晌才又出聲,“我在想,我曾勸你若能不那麽痛,便對自己好一些,可是如今我卻發現,你所求之事,似乎只能用你的自損去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