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采桑子(一)

兄長是笑著的。

但在倪素的記憶裏, 兄長其實是不常笑的,他有些像父親,在少年之時便顯露其持重的心性, 在父親一心鉆研家學,為人看診的絕大多數日子裏, 一直是他這位兄長在管束著倪素的行止,教會她辨識百草,教給她做人的道理。

倪素曾以為, 這輩子她若有做錯了事,或走錯了路的時候, 也可以不必擔心, 因為兄長會管束她, 會將她拉回來。

他是倪素血緣至親的兄長, 更是指引她,鼓勵她秉持心中志向的老師,從小到大, 是他讓倪素明白,作為女子的這一生,她也許可以換種活法。

不做受困內宅的囚鳥, 要做展翅的飛鶯。

倪素用力擦去眼淚, 以求能將兄長看得再清楚一些,卻見他魂火拼湊的身形逐漸減淡, 她無措地伸手去觸碰,卻使魂火破碎流散得更快。

“阿喜, 兄長以你為榮。”

流光被獸珠吸納幹凈, 只余倪青嵐的這道聲音響徹她的夢境。

倪素睜開眼睛,青灰的晨光已鋪滿這間屋子的欞窗, 她失神地望著上方的幔帳,許久才遲鈍地摸了一把濕潤的臉。

她記起昨夜兄長的消失,記起那顆獸珠飛回了徐子淩的手中,而她被他扶到床上,她裹在他的被子裏哭了好久。

後來的整片夢境,都是兄長的音容。

倪素摸了一下枕頭,觸感有些濡濕,她擡起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見那道青紗簾子不知何時已被人放下,外面有一道身影坐在書案前,翻動紙頁的聲音帶了幾分刻意的小心,若不細聽,是聽不見的。

“徐子淩。”

倪素開口,鼻音有些重。

書案後的那人翻書的動作一頓,他立時起身,大抵是之前在登聞鼓院施術幫她擋刑時所受的懲罰不輕,這幾月的香燭還沒有將他的魂身修補得很好,所以他起身仍需扶著案角,站起來有些吃力,但他走來那道簾子前的步履卻要快一些。

“怎麽了?”

倪素看見他掀開簾子的那只手,雖然蒼白,但淡青微鼓的脈絡看起來與常人無異,甚至於每一寸筋骨都是好看的。

他換了一身淡青的圓領袍,一截潔白的中衣領子更襯他如青松覆雪,一雙眼清冷而剔透。

“你坐了一夜?”

倪素看他手中還握著一卷書。

“我不會有血肉之軀的疲累,即便是閉上眼,我也並不是在睡覺。”

化身鬼魅,作為人時的五感便會失去一些,他之所以擁有痛覺,只不過是方便土伯以此作為對他的懲戒。

而人的睡眠,人的食物,能夠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諸般意義,其實都與他無關。

他很多的時候閉上眼,只是在試圖回想自己作為人時的記憶。

倪素看著他放下書卷,點爐煮茶,她忽然發覺屋子裏暖烘烘的,低頭才看見不遠處的炭盆燒得正紅。

這一夜,也不知他添了多少回炭。

“我還沒有謝謝你,讓我見了我兄長最後一面。”

倪素窩在被子裏看他。

徐鶴雪搖頭,“土伯留這顆獸珠給你,應該便是用來答謝你,若無獸珠,我也不能幫你。”

“他答謝我什麽?為你燒寒衣?招你回來?”

“嗯。”

“可是,”倪素發現自己竟想不起雀縣大鐘寺,柏子林中的那個白胡子打卷兒的老和尚的臉了,“他為何肯費周章幫你回來?”

機緣是很奇妙的事,譬如她若不遇徐子淩,也許便是一個人上京,也許,她會死在刑杖之下,也不能再見已逝的兄長。

那麽,徐子淩的機緣,又是什麽?

徐鶴雪聞聲一頓,他的目光垂落於桌面,片刻,道:“因為我所求,亦是他所求。”

困於幽都寶塔的生魂,年年在幽釋之期東渡恨水,可近百年之間,能渡恨水者寥寥無幾。

不渡恨水,便難消怨戾,只能囚於寶塔,年復一年的恨,年復一年的怨。

但這對於幽都,並不是一件好事。

若怨戾充盈於幽都,則所有生魂必受其亂。

“那,”

倪素幾乎是試探一般,輕聲問,“你所求為何?”

這已算是,離他不為人知的心事最為接近的對話。

寒風輕拍欞窗,屋中炭火倏爾迸濺出幾點火星子,徐鶴雪擡眸,窗外的蕭疏冬景與他眼底的凋敝重合:“要潔凈之人潔凈。”

十五年,牧神山。

死在異鄉屍骨無存,血已流盡的三萬英魂。

他要一點,一點地為他們拂去身上血汙,清算生前事,擦幹凈他們的身後名。

縱不能殮骨,也要殮名。

倪素其實聽不太明白,既是潔凈之人,又還能如何潔凈?但見他起身倒水,她又不知自己該不該再問下去。

“喝一些?”

徐鶴雪將瓷杯遞到她的面前。

倪素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他這樣,應該是不願再說了,她擁被起身,接來瓷杯喝了幾口,擡起頭,再對上他的目光,她的聲音輕了許多:“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