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滿庭霜(六)(第2/2頁)

若敢赴邊塞,便不要再來見他。

當年在謝春亭中,老師站在他此時站著的這一處,鄭重地與他說了這句話。

他可以來謝春亭,可以在這裏想起老師,卻不能再見老師了。

倪素已經懂得他的執拗,他的知行一致,他說不能,便是他真的不能,倪素不願意為了償還他而強求他一定要接受她的幫助,那不是真正的報答。

恰好底下劃船的老翁離謝春亭更近,正在往亭中張望,她便道:“那我們去船上玩兒吧?”

老翁看不見亭中女子身側還有一道孤魂,他只見女子朝他招手,便立即笑著點頭,劃船過來:“姑娘,要坐船遊湖嗎?小老兒船裏還有些水墨畫紙,新鮮的果子,若要魚鮮,小老兒也能現釣來,在船上做給你吃。”

“那就請您釣上條魚來,做魚鮮吃吧。”

倪素抱著沒吃完的茶點,還有兩盅果子飲,由那老翁扶著上船,但船沿濕滑,她繡鞋踩上去險些滑一跤,那老翁趕緊扶穩她,與此同時,跟在她身側的徐鶴雪也握住了她的手腕。

倪素側過臉,日光明艷,而他面容蒼白卻神清骨秀。

“謝謝。”

倪素說。

徐鶴雪眼睫微動,抿唇不言,但那老翁卻趕忙將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說什麽謝,這船沿也不知何時沾了些濕滑的苔蘚,是小老兒對不住你。”

“您也不是時時都能瞧見那邊緣處的。”

倪素搖頭,在船中坐下。

正如老翁所言,烏篷船內是放了些水墨畫紙,還有新鮮的瓜果,倪素瞧見了前頭的船客畫了卻沒拿走的湖景圖。

她一時心癢,也拿起來筆,在盛了清水的筆洗裏鉆了幾下,便開始遙望湖上的風光。

倪素其實並沒有什麽畫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畫,兄長倪青嵐不是沒有教過她,但她只顧鉆研醫書,沒有多少工夫挪給畫工。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這些,只夠識文斷字,她讀的四書五經也還是兄長教的。

遠霧裏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幹脆將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謝春亭上。

亭子倒是有些樣子了,她轉過臉,很小聲:“徐子淩,我畫的謝春亭,好不好看?”

徐鶴雪看著紙上的那座紅漆攢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裏與好友交遊玩樂無拘,但在學問上,一直受頗為嚴苛的張敬教導,以至於一絲不苟,甚至書畫,也極力苛求骨形兼備。

她畫的這座謝春亭實在說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鶴雪迎向她興致勃勃的目光,卻輕輕頷首:“嗯。”

倪素得了他的誇獎,眼睛又亮了些,又問他:“你會不會畫?”

她忘了收些聲音,在前頭釣魚的老翁轉過頭來:“姑娘,你說什麽?”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說自話呢。”

老翁聽著了,便點了點頭。

“快,他沒有看這兒,你來畫。”

倪素瞧著老翁回過頭去又在專心釣魚,便將筆塞入徐鶴雪手中,小聲說道。

握筆,似乎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

徐鶴雪審視著自己手中的這支筆,與他模糊記憶裏用過的筆相去甚遠,因為它僅僅只是以竹為骨,用了些參差不齊,總是會掉的山羊毛。

近鄉情怯般,

他握緊它,又松開它。

直到坐在身邊的姑娘低聲催促,他才又握緊,蘸了顏色,在紙上勾勒。

不知為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學問,卻不知他簡單幾筆,便使那座謝春亭本該有的神韻躍然紙上,她驚奇地看著他畫謝春亭,又看他重新補救她筆觸淩亂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

戲水的白鷺,迎風而動的柳絲。

無一處不美。

倪素驚覺,自己落在紙上的每一筆,都被他點染成必不可少的顏色。

徐鶴雪近乎沉溺於這支筆,握著它,他竟有一刻以為自己並非鬼魅殘魂,而是如身邊的這個姑娘一般,尚在這陽世風光之間。

“這裏,可以畫上你與你的老師嗎?”

她的手忽然指向那座謝春亭。

徐鶴雪握筆的動作一頓,他眼見船頭的老翁釣上來一條魚,便將筆塞回她手中。

指間相觸,冰雪未融。

此間清風縷縷,徐鶴雪側過臉來看她,卻不防她耳畔的淺發被吹起,輕輕拂過他的面頰。

兩雙眼睛視線一觸,彼此的眼中,都似乎映著瀲灩湖光。

老翁的一聲喚,令倪素立即轉過頭去,她匆忙與老翁說好吃什麽魚鮮,便又將視線落在畫上,與身邊的人小聲說:

“你若不願,那便畫方才在亭中的你與我,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