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菩薩蠻(五)

事實上,徐鶴雪早忘了糖糕是什麽樣的。

為人時的習慣,好惡,他遊離幽都近百年,早已記不清了,只是有些東西,恰好關聯著他某些勉強沒忘的記憶。

就譬如這塊與兄嫂相關的糖糕。

它散著熱氣,貼著他的掌心,此時此刻,徐鶴雪方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掌冷如冰雪堆砌,而它便顯得滾燙非常。

外面的天色還不算明亮,竹簾壓下,車內更加昏暗,徐鶴雪隱約看見身邊趴在車座上的姑娘一側臉頰抵著手背,張嘴咬了一口糖糕。

他垂下眼睫,又看自己手中的糖糕。

試探般,

他慢吞吞地咬下一口。

甜是什麽滋味?

他忘了。

但一定不是此刻入口的,幹澀的,嚼蠟般麻木的感覺。

它好像沒有一點味道。

“裏面的紅糖還是熱熱的,你小心不要被燙到,”倪素一咬開金黃松脆的外皮,便吃到了裏面的糖漿,“真的好甜。”

徐鶴雪看不太清裏面的糖漿,只見模糊的白糯裏有一團黑紅的顏色,聽見她說甜,他不由擡頭朝她看去。

“好吃嗎?”

倪素撞上他的目光,問。

“好吃。”

他答。

倪素勉強吃了幾口糖糕,沒一會兒又在馬車的搖搖晃晃中陷入渾噩,馬車在太尉府門口停穩她也不知。

只是鼻息間再沒有血腥潮濕的氣味,她夢到自己在一間幹凈舒適的居室裏,很像是她在雀縣的家。

“好威風的朝奉郎,咱們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個,那眼睛都長頭頂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聽見些說話聲,陡然一道明亮的女聲拔高,驚得她立即清醒過來。

一道青紗簾後,隱約可見一身形豐腴的婦人躲開那高瘦男子的手。

“春絮,你快小聲些,莫吵醒了裏頭那位姑娘,”男子一身綠官服還沒脫,說話小心翼翼,還有點委屈,“大理寺衙門裏頭這兩日正整理各地送來的命官、駐軍將校罪犯證錄,我身為司直,哪裏脫得開身……”

“少半日都不成?你難道不知那夤夜司是什麽地方?你遲一些請人說和,她就被折磨成這副模樣了!”

“春絮,醫工不是說了,她身上的傷是仗刑所致,是皮肉傷,你不知夤夜司的手段,真有罪,誰去了都要脫層皮,或者直接出不來,但夤夜司的韓使尊顯然未對她用刑,畢竟她無罪,”男子試探般,輕拍婦人的肩,“夤夜司也不是胡亂對人用刑的,韓使尊心中有杆秤,咱們這不是將她帶出來了麽?你就別氣了……”

婦人正欲再啟唇,卻聽簾內有人咳嗽,她立即推開身邊的男人,掀簾進去。

榻上的姑娘病容蒼白,一雙眼茫然地望來。

年輕婦人見她唇幹,便喚:“玉紋,拿水來。”

名喚玉紋的女婢立即倒了熱水來,小心地扶著倪素起身喝了幾口。

倪素只覺喉嚨好受了些,擡眸再看坐在軟凳上的婦人,豐腴明艷,燦若芙蓉:“可是蔡姐姐?”

“正是,奴名蔡春絮,”她伸手扶著倪素的雙肩讓她伏趴下去,又親自取了軟墊給她墊在底下,“你身上傷著,快別動了。”

說著,她指著身後那名溫吞文弱的青年,“這是我家郎君,苗易揚。”

“倪小娘子,對不住,是我去的晚了些。”

這位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跟只貓似的,挨著自家的媳婦兒,在後頭小聲說。

“此事全在我自己,”

倪素搖頭,“若非平白惹了場官司,我也是斷不好麻煩你們的。”

“快別這麽說,你祖父對我娘家是有恩的,你們家若都是這樣不願麻煩人的,那我家欠你們的,要什麽時候才有的還?”

蔡春絮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鬢邊的細汗,“好歹是從那樣的地方兒出來了,你便安心留在咱們院中養傷,有什麽不好的,只管與我說。”

“多謝蔡姐姐。”

倪素輕聲道謝。

蔡春絮還欲再說些什麽,站在她後面的苗意揚卻戳了兩下她的後背,她躲了一下,回頭橫他一眼,不情不願地起身,“妹妹可有小字?”

“在家時,父兄與母親都喚我‘阿喜’。”倪素說道。

“阿喜妹妹,我將我的女使玉紋留著照看你,眼下我有些事,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說罷,蔡春絮便轉身掀簾出去了。

“倪小娘子好生將養。”

苗易揚撂下一句,忙不叠地跟著跑出去。

女婢玉紋見倪素茫然地望著二郎君掀簾就跑的背影,便笑了一聲,道:“您可莫見怪,二郎君這是急著請我們娘子去考校他的詩詞呢!”

“考校詩詞?”

倪素一怔。

“您有所不知,我們娘子的父親正是二郎君的老師,但二郎君天生少些寫漂亮文章與詩詞的慧根,虧得官家當初念及咱們太尉老爺的軍功,才讓二郎君以舉人之身,憑著恩蔭有了個官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