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主廂房裏安靜得似能聽見燭火的燃燒聲。

紀榛把木箱子擱在案桌上,打開了,當著沈雁清的面將裏頭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一小縷用紅繩綁著的烏發、一根無華的玉簪、一條素雅的腰帶、一罐見底的雪花膏.....

大多數是沈雁清不要了的舊物,紀榛卻像收集稀世之珍一般偷偷地藏了起來。

沈雁清靜立著看擺了半張桌的物件,有詫異、有困惑,又驟生幾分難安,垂在身側的指節半蜷。

紀榛拿出最底下做工精巧的鐵盒,盒裏躺著一朵塗了油的紅牡丹,是當年沈雁清被欽點為狀元後遊街於馬上擲給他的——這便是他與沈雁清的開端。

花艷依然,物是人非。始於何處,斷於何處。

紀榛把牡丹也放在桌上,幾次吞咽後才得以出聲,“這些都是你送我的.....”頓了頓,緩緩搖頭,“又或者是我向你討來的,如今一件不落地還給你。”

沈雁清瞳孔微閃。

紀榛抿了抿唇,指著粉玉,“這個,是你們沈家的傳家玉石。我知道不論是你還是你母親,都從未覺得我是沈家的兒媳,給我也不過只是因我撒潑耍賴,又畏懼紀家會為難沈家。現在不用擔心了,沒有人會逼迫你們。不是我的,我不要了。”

他生怕一停下來就只懂得掉眼淚,也不敢去看沈雁清的神情,急忙往下說:“這縷頭發是我趁著你睡著時偷偷剪的,我聽府裏的老人說,夫妻結發便能恩愛到白首,所以我把我跟你的頭發纏在一塊兒。你若嫌晦氣,燒了便是。”

沈雁清陰沉喚道:“紀榛.....”

“你先別說話,等我說完。”紀榛痛苦地擡了下手,“我還有好多話好多話想說。”

他終敢看向沈雁清,月影燭光裏,對方一貫的如松如鶴,令人心醉神馳,目光悠悠地落到他的腕上。

白腕戴著繽紛的彩繩。

紀榛擔心沈雁清以為他只是說些虛言,手一縮,凝噎,“不值錢的.....”

連這個也不給他留嗎?

罷了,別無端讓沈雁清覺著他說一套做一套。紀榛狠了狠心,將彩繩也從腕上扯了下來,燙手山芋一般丟到桌面,哽咽道:“好吧,這個也還給你。”

沈雁清的眉眼徹底布滿愁雲霧雨。

這便是紀榛想說的?他倒是想聽聽紀榛還能說出些什麽來。

“那日你說我沒有資格與你提和離,我仔細想過了,你說的有道理,確實是我無理取鬧在先。所以......所以我可以寫一封休書,你只需蓋個指印即可。”

紀榛淚珠盤旋不落,喋喋道:“我知你與易執相識多年,你二人十分投契,無話不談,母親也中意他。等你休了我後,我定會和他說明這些年皆是我強迫你,你對我無半分情意,他大人有大量,會體諒你的。”

“沈雁清,我不知紀家的事與你有幾分幹系,可事發至今,你半句實話也不肯同我講,想必你也並不在乎我究竟是何想法,你一定覺著我很好騙吧。我沒有哥哥那麽本事,也鬥不過你,所以就算你欺瞞再多我也無可奈何,我討厭這樣無能的自己。”

“至於你想殺我,就當我自作多情咎由自取。我亦困了你四年,不想追究了,都一筆勾銷。”

言至末尾,氣斷聲吞,“事到如今,望你簽了休書,解了婚契,往後嫁娶自由,再無瓜葛。”

沈雁清聽著紀榛一字字一句句,肺腑裏沉悶得似堆積了座座山川。

他並非不想試圖和紀榛言明——可那日在紫雲樓前,他聽到的卻是紀榛以死相逼也要遠去。

紀榛離府的這三日,人人都在勸他莫要追蹤到底。吉安說蔣蘊玉與紀榛才是金玉良緣、易執道他與紀榛有緣無份,而今,就連裕和口中對他死心塌地的紀榛亦不惜被休也要與他斷情舍意,乃至願替他安排新的姻緣。

好一個婚娶自由、再無瓜葛。

他從不知紀榛這樣大方識體。

沈雁清骨節捏得微響,音色冰冷,“休書之後呢?”

紀榛如鯁在喉,“你若肯大發慈悲救我兄長出獄,我會與他前去漠北,再不摻和朝堂之事,絕不會再出現於你眼前惹你厭煩。”

“漠北?”沈雁清低喃兩個字,目露寒芒,“去找蔣蘊玉?”

紀榛陡然一顫,慢悠悠地點了下腦袋,又忍著懼意低聲說:“你若不救也無妨,我求你帶我去見兄長。我雖是貪生怕死之輩,但也不想苟且偷生,我願與兄長共患難,以報答他多年的養育之恩。”

沈雁清驟然淩厲地凝注著滿目淚光卻神情堅定的紀榛。

一時間,慍怒、震撼,乃至夾雜著些許不甘和嫉意一並沖上心頭,讓沈雁清眼前都虛晃起來。他似頭一回認識對方,在他眼裏怯懦的、放恣的、嬌憨的紀榛竟甘願隨紀決赴死。

突如其來的燎原大火燒幹了沈雁清引以為傲的沉穩,他咬牙切齒道:“你一不犯七出,二非紀家人,你憑何要我無故休妻受人指摘,又以什麽身份與紀決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