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紀榛一遠離沈府就棄了馬。

一來在街市騎馬太引人注目,他生怕泄露了自己的蹤跡。二來他太久不曾騎馬,騎術又著實不佳,不過兩刻鐘,大腿內側就被未披鞍的馬腹磨出了血絲,火灼一般的疼。

此處距破廟約莫還有六裏路,紀榛竭力忽略皮肉傷蹣跚前行。他拿白襖擋住半張臉,憑借著當年的記憶摸索著路道——好在他多次去往破廟,至今也未忘記路線。

酉時將近,他不能讓蔣蘊玉白等一場。

紀榛咬緊了牙,天幕漸漸熄了燭,夜風如碎冰一般往他的襖子裏灌,他四肢僵冷,連帶著腿內的傷都被凍得沒有了知覺。可無論這條路如何難走,紀榛半點沒有退縮的念頭。兄長還在獄中受苦,生死未蔔,他如此又算得了什麽?

原來沒有人替他遮風擋雨是這般煎熬。

紀榛眼睛一熱,唯恐湧出來的熱淚會結成霜凝在臉上,用手背恨恨擦過,又借著月色迎著冷風埋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紀榛腦袋昏脹不堪,終是見到了熟悉的廟檐。

酉時過三刻,他來遲了。

破廟裏黑黝黝一片,唯幾縷月光透過破舊的大門和紗窗落在布滿灰塵的泥菩薩像身上,這樣蕭瑟、寂靜的夜,久未被人朝拜的神明也顯出幾分淒苦。

紀榛打了個寒顫,忍著恐懼緩步走進破廟裏環顧四周,只見蜘網枯草,不見人氣。

他低聲喚,“蔣蘊玉.....”

回應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你在嗎,蔣蘊玉?”紀榛又急又怕,聲音染上哭腔,“你別躲起來.....”

他們已經不是孩童,不需要玩躲藏的遊戲。

可仍是無人應答。紀榛氣惱自己方才趕路時不加快腳步,懲罰似的捶了兩下自己的腿,無助又迷茫地杵著原地,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麽。

少頃,才挪動著灌了泥般的雙腿往廟宇外走去。

滋啦一聲,廟中猝然點起一簇微光。他身後響起熟悉的桀驁語氣,“再晚來一刻鐘,我可就真的不等你了。”

紀榛猛然回身。

蔣蘊玉立於火折子散發處的幽光之中,半載不見,他身形削瘦了些,也曬黑了些,卻絲毫不減瀟灑與恣意,反而因見過真正的血光而更添英姿。

這便是世人口中披堅執銳,上陣殺敵的神武小將軍。

紀榛呆滯地站著,須臾,兩行清淚浸濕了面頰。這幾日在沈府無人知曉他有多麽恐慌,孤立無援的個中滋味他品了個透徹,如今再見分別多日的故友,心神感奮,竟是半個字都擠不出來。

蔣蘊玉大步上前,半擡起臂膀又落下去,只胡亂拿袖口抹了下紀榛的臉,有點嫌棄道:“你哭什麽,我不就是躲起來一會兒嗎,誰叫你遲了這樣久。”

紀榛抽泣著,“我以為你離開了。”

蔣蘊玉沉吟道:“我答應了紀決哥要帶你走,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便是等到天亮,我也會等的。”

聽他提起兄長,紀榛強打精神,堅定道:“我哥哥如今在獄中,要走,也得帶他一起走。”

蔣蘊玉靜了兩瞬,冷聲說:“要救紀決哥只有兩個法子。”

紀榛眼裏閃著光芒,“什麽法子?”

“一,劫牢獄。”蔣蘊玉定定看著紀榛暗下去的眼眸,說出更為大逆不道的話來,“二,助太子篡位。”

風灌進來,臉色蒼白的紀榛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看向空無一人的廟外,驚道:“你瘋了,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蔣蘊玉沉默不言。紀榛卻忽而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他的兄長已沒了生路可走。

他不解地搖頭,“為什麽哥哥一心效忠大衡朝,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太子殿下,他是陛下的親子啊.....”

“親子又如何?”蔣蘊玉恨道,“陛下比誰都狠心,薛家、蔣家、紀家皆是他的棋子,用完便棄。我蔣家滿門忠烈,若不是我於沙場殊死搏鬥,擊退匈奴,怕也要遭毒手,無非是狡兔死走狗烹罷了。”

紀榛雙目突然一瞪,父親臨終前那句含混不清的話忽而清晰地在他耳邊炸開,以至於他雙腿一軟原地踉蹌了一步。

蔣蘊玉眼疾手快攥住他,“紀榛?”

紀榛面上毫無血色,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要阻止沈雁清的聲音襲來,“我不知。”

沈雁清怎麽可能不知?又是在騙他。

“紀榛。”蔣蘊玉揚聲,“你聽好了,我是無詔回京,天亮前我們必須出城,一旦被京都之人發現我擅離職守,莫說護著你,我亦難逃一死。”

蔣蘊玉的聲音微顫,“我只問你,願不願意同我前往漠北?

紀榛胸腔一震,兄長在信中的囑咐他不敢忘,可是他當真能安心棄兄長而去嗎?

“你不願意?”

紀榛思緒紊亂,“我......”

蔣蘊玉咬牙,“難不成你還舍不得沈雁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