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決蹯獸

話語雲淡風輕, 一聲一息卻寒凜入骨。

鄭昭儀釘立原處,面無血色, 手指內絞。名貴的箋紙揉進掌中, 發出咯吱的低響。

見她如此,魏玘眉峰一挑:“母親不喜歡嗎?”

他注視著緊皺的書冊,落下一聲嘆息,又道:“既然如此, 便依母親心意。區區拓本罷了, 縱是燒了、毀了, 也不足惜。”

弦外之音彰明較著。鄭昭儀渾身發冷,竟似身臨隆冬, 脊骨戰栗不止。

幾是本能地,她擡起頭來,望向涼意的來源。

視線盡頭, 魏玘的身影勁峭如松。

他頎長、挺俊, 生生阻隔了入殿的日光,令她四下浸冷、退居於陰翳之中。

她分明記得,曾經的他千依百順、俯首帖耳, 比傀儡更好左右。現在, 他卻居高臨下,輕而易舉地掙脫了她的掌控。

是了,他變了。那只稚嫩、無助的幼獸,已長成傲睨的雄獅,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事態為何會變成這樣?鄭昭儀毫無頭緒。

在如此威壓下, 她無暇細想, 只能噤聲、熨帖, 不敢再有出格的舉止。

可她依然是狡猾的。

若說方才, 因著對阿蘿的輕蔑,她丟失理智、不顧體面;那眼下,面臨宗族存亡之危,她異常冷靜,竭力尋求一絲生機。

鄭昭儀心念微動,立時有了主意。

她松指,任書冊掉落在地,轉而捉住魏玘,撫他瘦削的手背。

兩行清淚溘然淌落。婦人紅了眼眶,咬緊下唇,神色愴然、淒涼,貌如梨花帶雨。

“二郎,”她蘊著哭腔,“你為何如此狠心?”

“你這般對待阿母,竟是連半點血脈之情也不顧了嗎?”

她一頓,懈去三分力,若即若離地握他,後話輕如細線,委屈又悲慟:“難道二郎忘了,你當初屢屢受害,是誰救下你、庇護你?”

挾恩圖報是她鄭宛容的拿手好戲。畢竟,她教過他許多次,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

淒聲飄落,魏玘的神情顯出一絲松動。

鄭昭儀清晰地看見,他斂了笑,垂下眼簾,眸裏微光浮漾,淌過清潤的、憐憫似的溫柔。

“二郎自然記得。”魏玘低聲道。

他擡掌,覆上潔白、豐潤的女子之手,力道輕和,逐漸與她交握:“想必母親也沒有忘記。”

鄭昭儀聞言,眸光一亮,又偏首,掩去劫後余生的竊喜。

可她尚未應答,魏玘的話語再度降臨——

“母親可還記得,您與您的族人……殺過我、毒過我、害過我多少次?”

只一刹,鄭昭儀的神情凝固了。

她兩耳嗡鳴,聳人的僵麻敲打脊骨,令她兩腿發軟、本能地拽住魏玘的手。

魏玘俯瞰著她,鳳眸無光,眉宇漠戾如冰。

一根,接著一根……他加重力道,化溫柔為冷徹,掰開她緊鎖的、央求似的手指,旁觀她身軀滑下、如布般墜落在地。

鄭昭儀頹坐地上,思緒亂作一團。

適才的宮人已於不經意時遣離。離了魏玘,她再無支撐。

她濕著睫,掀起難得真實的淚眼,去看身邊的高影——青年迎光而立,眉宇如刻,似了無生機的玉像,又似無所不知的神祇。

許久之前,魏玘就知道了。

他所遭遇的危險與行刺,並非全部來源於太子,近有四成乃鄭氏所為。

甚至,連鄭昭儀方才撫過的手背,也留下了鄭氏所致的傷痕。

鄭氏的目的,是要趁他羸弱、青稚,推他入深淵,讓他瀕臨絕望,再予他庇護、給他希望,做他唯一的恩人與靠山,換他長久的忠誠和馴服。

這個辦法足夠狠毒,也卓有成效。實施三五次後,年少的皇子很快就上了鉤。

那時的魏玘確實相信,鄭氏當真是他的盟友與家人。

所以,他傾囊回饋,謹遵鄭昭儀教誨,與鄭氏族人交好,為鄭氏子弟的過錯而善後,甚至動用皇子舉薦之權、推舉鄭氏後人為官。

只可惜,鄭氏的手腳不夠幹凈,到底露出了破綻。

在魏玘暗中探查、獲知真相的一瞬,滿懷的信任猶如尖刀,為他刻下入骨的厭惡。

而今,光陰如梭,峰回路轉。經歷了無數個韋編三絕、履薄臨深的日夜,他終將那厭惡煉鍛為劍,抵住了仇敵的咽喉。

他不必再虛與委蛇、曲意逢迎,因他羽翼已豐,足以將鄭氏吞入腹中。

——只要他們審時度勢,學會服從。

魏玘眸光幽邃,凝視著呆滯、頹敗的婦人,任由寒光爬上眉峰,泛著近乎冷酷的慈悲。

“母親教過我,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

他退開一步,又旋身,向殿外走去,只將冷沉的話語留諸旁人。

“我可以寬恕您。”

“但我希望您端正自己的態度。”

……

離殿的路途格外漫長。

莫名地,魏玘的興致並不算高,思緒也隱約碎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