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蔚然風

阿蘿聞言一怔, 眼神倏然亮起。

她歷來熱烈,不受禮教束縛, 聽得如此提議, 非但全無羞赧,反而大為贊同,想它確實是個既不擾人、又全相思的好法子。

只是,這樣的心念稍動一刹, 災民的議論就重回耳畔。

施藥之事在先, 已為魏玘招致不少非議。倘若二人同住, 又會給他帶來怎樣的麻煩?

阿蘿不敢想,更不敢賭。

在翼州, 百姓談及肅王,無不交口稱頌、贊譽連連。魏玘能有如此成就,並非掌上觀文、易如拾芥, 而需宵旰憂勤、力挽狂瀾。

他如此殫精竭慮, 她怎能毀掉他苦心贏來的一切?

想到這裏,她抿唇,不應鄭雁聲的話。

鄭雁聲揚眉觀察, 見阿蘿眸光寂滅、黯然神傷, 心間立即明了。

昨日施藥,她在後旁觀,聽見了部分災民的議論,更將阿蘿彼時的情態收入眼底。那副朱唇輕抿、柔柔怯怯的模樣,與當下別無二致。

——不是擔心魏玘、自覺有愧, 還能是什麽?

可在她看來, 阿蘿不必為此而愧怍。

作出任何決定, 都要承擔相應的後果。旁人如此, 魏玘亦然。他選擇身先士眾、支持阿蘿與巫族,勢必會與另一股聲音針鋒相對,早該有所預見。

況且,這樣的抉擇本也無關權勢,只憑他真情而為。

她與魏玘相識已久,深知他一路走來、往往身不由己——踽踽於長夜之人,難得披心相付、放任自己逐光而行,縱使艱險,想必也甘之如飴。

若要她來評價,哪怕搬出他至今作過的所有取舍,都遠不如這一次來得誠摯。

不過,這些道理終歸是當局者迷,只得看兩人的造化。

凡是天下有情人,總為彼此而設身處地。遙想當初,保護著阿蘿的魏玘又何嘗不是如此?

正思量時,忽見阿蘿雙唇輕啟——

“德卿,這事下回再議。”

她說著,便旋身,要向屋裏走:“那避瘟藥該連服三日。我今日起得太遲,錯過了辰時的施粥,得趕著申正那一趟。”

“噯,等等!”鄭雁聲喚她道。

“好阿蘿,不必去了。今日辰時,有人替你把施藥的事兒辦了。”

有人辦了?阿蘿的步伐驟然一停。

她回眸,打量鄭雁聲,見人笑意篤定,一時驚訝難掩。但瞬息過後,她又垂下長睫,眉眼如蒙薄霜,神色近乎哀淡。

“是子玉派人做的?”

除了魏玘,她想不出誰會幫她。定是她又害他辛苦了。

豈料鄭雁聲道:“不是。”

阿蘿怔住,尚且來不及發問,便聽人又道:“是巫族的少主辛朗,領著幾名巫人男子,來都尉府煮藥,趁著辰時施粥,給災民分出去了。”

鄭雁聲言罷,挑起月棱眉,細細回憶一番,彎出笑靨來。

“辛少主模樣不錯,還算討我喜歡,也沒有半點架子,比誰都親力親為。只不過,他多少有些笨手笨腳,竟會被煮藥的砂鍋燙著。”

阿蘿被這話嚇了一跳,忙道:“他要緊嗎?”

鄭雁聲聽出她焦急,但不知二人關系,愣了刹那,很快恢復如常:“不打緊。”

“當場就有個……宿什麽,替他處置了。”

阿蘿噢了一聲,眉間憂色未散。

鄭雁聲看在眼中,並不點破,只笑道:“除卻這些巫人,府裏的孩子也在幫忙。還有三五位災民,領了粥、飲了藥,便留下搭手了。”

聞及此,阿蘿愈加錯愕,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事情的發展超出她預料太遠。聽上去,有災民願意幫忙,應當是值得欣喜的好兆頭。

可她的心緒搖擺不定。

在那些促使災民留下、令他們施以援手的緣由裏,有多少來源於肅王的威懾,又有多少來源於對她所為之事的認可?

她不知道。她全然找不到答案。

阿蘿立於原處,只覺身在迷霧,被冥茫重重包圍。

這般思慮,自然化入細微的動作,譬如絞緊裙袂、眸光搖曳,被鄭雁聲盡數察覺。

鄭雁聲抿起唇,默了半晌,落下一聲低嘆。

“阿蘿。”這回,她的呼喚失了笑音,比從前凝重不少。

阿蘿應聲掀眸,對上一雙瑞鳳眼。那裏宛如幽海,似要將十余的歲月融成一點。

鄭雁聲深深凝望她,道:“你要清楚,這世上能讓人低頭的,除了錢財、地位、尊卑,還有對錯、是非與善惡。”

“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1]”

“如無仁心,僅以權勢傍身,或能一時顛倒黑白、以力服人,最終只會身名俱滅、自食苦果。我那不仁不義的舅舅正是最好的例子。”

阿蘿聽罷,垂眸不語,神情若有所思。

鄭雁聲也不催她,只等候,盼這一番話多少能開解她憂悒。

半晌過後,阿蘿終於擡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