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這場雪不知道下了多久, 顧棲池抱著薄彧,卻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拖拽向後。

那團刺眼的白光再度出現,顧棲池拼了命地想要擺脫這股吸力, 重新牽住薄彧的手,卻毫無辦法。

下一秒, 大團大團的雪亮刺痛了雙眼,顧棲池不受控制地松開了手。

他渾渾噩噩地再度睜開眼時,眼前已陡然換了個情景。

天際曠藍,頭頂的太陽光線模糊,高大的林樹葉片重疊起一片又一片,樹影重疊起時, 腳底是被切割成的破碎光影,耳邊傳來沙沙的聲響,顧棲池微眯了下眼睛。

這個地方, 好熟悉……

他好像來過。

朦朧模糊的光圈之中, 他低下頭, 恍惚間辨認出這是哪裏。

棱角分明的石子路,濃郁散出的香火味,還有佛僧沉吟低喃的梵音, 無一不回蕩在眼前。

這是……

玉泠山的寺廟。

薄彧帶他來過這裏。

寺廟裏的梵鐘“咚——”得撞出純厚綿長、圓潤洪亮的聲響,顧棲池渾身一震,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樣,滯澀艱啞。

這條蜿蜒向上的石階之上,正有一個人在頑強地往上爬。

“據說, 如果你心中有什麽不可磨滅的執念, 亦或是想要再見一面再也見不到的人, 就可以來這裏試一試……”

“玉泠山石階共六千八百六十八級, 一步一叩首,片刻不停歇,虔禮誦誠,便能在山頂的許願祠許願。”

“其中供奉的神靈定會如你所願。”

過往薄彧對他的說過的話一字一句清晰起來,連帶著他的面容也是。

玉泠山這六千六百六十八級石階之上跪著的人,是薄彧。

他狼狽地,一步一頓一叩首,頑強地往上爬。

每上一級,唇瓣都在囁嚅,好像在說些什麽。

顧棲池意識到了什麽,心頭猛地一跳,瞳孔陡然驟縮。

薄彧……是在祈願。

顧棲池不知道他爬過多少級石階,也不知道他爬了多長時間,他只知道,薄彧這個時候,一定很累,也很痛。

他一向愛幹凈,衣服但凡沾染到什麽臟汙,一定第一時間就被丟進了垃圾桶。

他也根本不可能把自己搞成臟兮兮的樣子。

但此刻,薄彧的手腳布滿了黃白混雜的泥土印記,膝蓋上更是遍布大大小小的石子痕跡。大抵是叩首的時候太過用力,又磕了一遍又一遍,一刻也沒有松懈過,薄彧的額頭一片紅腫,甚至還有幾處磕出了淤青。

酸澀的酥麻感迅速從心臟處蔓延到四肢百骸,顧棲池手腳僵硬,眼眶通紅,一瞬間都難以呼吸的上來。

他站在光影明滅處,難過的說不出話來。

“薄彧,如果是你,你會來這裏許願嗎?”

他曾笑著問他,薄彧當時是怎麽回答的?

顧棲池從未有一刻記得如此清晰,薄彧當時是笑著說的,他說——

“我可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山寺之中的山頂處,又有僧人走上去敲鐘。

“咚——”

“咚——”

“咚——”

梵鐘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沉,每砸一下,都像是一記千斤重錘砸在顧棲池的心口,震得他整個人全身發麻,胸腔之中都酸澀難當,就連淚水蔓延了滿臉都不知道。

直到一滴滾燙得淚砸在虎口,顧棲池才陡然回神。

薄彧比之前還要瘦,臉上的肉都沒剩下幾兩,死寂而暴戾的氣息從他身上蔓延出來,叫人無端生顫。

“你想求什麽?”

身側突然冒出個人影,灰撲撲的僧衣,花白的胡子眉毛,還有那張平靜而祥和的臉。

顧棲池認出了,那是之前在寺廟裏和他搭話的僧人。

當時對方圍繞在他身邊,說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話,但現在,顧棲池恍惚之間,突然明白了他當時對自己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夢裏的薄彧眼底眸光黑沉,面容狼狽,發絲被汗水打濕,黏連在臉上。

他艱澀地開口,就連聲音都有些嘶啞:

“我想找一個人。找一個,被我弄丟的人。”

“我想再見他一面。”

那僧人一步一步跟在薄彧的身後,聞言臉上並無什麽波瀾,語氣依舊平和:“你可知,你所求皆是虛妄?”

夢中的薄彧怔怔回過頭,唇瓣顫抖著,喉結隨著情緒的劇烈起伏而上下滑動:“可我找不到他了。我只是想,再為他求一個可能。哪怕用我自己來換,我也在所不惜。”

最後一記撞鐘聲響起,林間飛鳥四散,撲騰翅膀的聲音掀起陣陣簌簌的氣流聲。

“咚——”

“咚——”

“咚——”

顧棲池徹底消散了意識,徹底被眼前的白光所吞噬。

在意識消弭的最後一刻,他聽到老者平緩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回去吧。”

這話不知道是對他說的,還是對夢境之中的薄彧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