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相爺

沉沉暮色從西邊天空壓下來,北風卷地,路人行色匆匆。作為轉年之後的第一場雪,就跟下馬威似的,一上來就聲勢浩大。

老人在前頭沉默走著,我跟阿恒緊隨其後,當著外人的面不好說什麽,阿恒就一個勁兒地用手扒拉我。

我都被他扒拉煩了,無奈回頭看他,卻見阿恒無聲沖我做了個口型:“能不能抱?”

我皺了皺眉,如今雖然街上人不多了,但畢竟天還沒黑呢,更何況前頭還有人,在大街上摟摟抱抱的成何體統?

我沒理他,阿恒鍥而不舍地繼續上來扒拉我,我只能輕拍了拍他的手,小聲道:“別鬧。”

“他問你能不能跑,”前頭的老頭背著手道,“別想了,馬上就宵禁了,你現在不跟我走就得回家去,你爹正拿著殺威棒站在家門口等著你呢,不信你就試試。”

我愣了愣,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阿恒也笑了,湊上前道:“阿福叔,您今年貴庚啊,耳朵怎麽還這麽好使呢?”

“耳不聾,眼不花。”老人挺直了腰板道,“還能再伺候老相爺二十年!”

阿恒沖著人的背影作了個揖:“那外公便拜托您了。”

老人步子一頓,繼續挺胸擡頭往前走了。

穿過平康坊,又過了東市,遙遙已經能看到興慶宮裏花萼相輝樓的樓頂了,老人卻突然帶我們轉了方向,拐上了一條小路。

我稍稍一愣:“老相爺不是住在興慶宮嗎?”

老頭背著手邊走邊道:“不在了,早就搬出來了,自打老王爺走了老爺就不在那住了,說是身份不合適。”

阿恒忿忿道:“外公在興慶宮住了一輩子,早就是半個皇家人了,誰敢說他不合適?”

“沒人說,是他自己覺得不合適,為此陛下還親自勸過好多次,說這興慶宮誰也不再分配,就留給老相爺安享晚年。奈何老爺就是鐵了心要搬出來,誰也攔不住。”老人幽幽嘆了口氣,“可能是怕睹物思人吧。”

阿恒抿了抿唇,又看了看我,暗地裏偷偷拉了拉我的手,“要是換了我,就根本不會讓你死在我後頭。”

我笑了笑,在他掌心裏叩了叩。

一路跟著到了長樂坊一座宅子前,兩扇烏木小門,門口有一棵看起來有點年歲的樹,已經掉光了葉子看不出是什麽樹來。

吱呀一聲門響,進了小門有一道蘭花照壁,再往裏便是一座小院,兩進兩出,樸素簡單卻又好像承載著溫柔敦厚的感情,能包容每一個踏進這扇門的人。

冷冷清清的院落裏一點動靜都沒有,阿恒皺眉問:“這些年外公還是只有您一個人照顧嗎?”

“別人他使喚不慣,”這會兒已經下起雪來了,在庭院裏蓋了淺淺一層,老人一步一個腳印,輕聲道:“我也不放心呐。”

老人領著我們進了堂屋,剛進門便聽見裏屋傳出一聲痛心疾首的呐喊:“我的老爺啊,沒事你又禍害我的羅漢松幹嘛啊!”

我往裏探了探頭,只見房裏靠窗的羅漢床上坐了一個人,同樣是滿頭銀絲,面容清臒,但那一溝一壑裏卻沉澱著一份從容與淡泊。外頭天色明明是陰得厲害,那人身上卻像是帶著光,舉手投足之間猶可辨其往日風采。

如今這位當年風采絕塵的相爺正手裏舉著把剪刀,面前擺著盆禿了頭的羅漢松,沖人笑了笑,“回來了,怎麽這麽快,陛下沒留你喝杯茶嗎?我看它最近好像抽條了,我幫你修剪修剪。”

“大冬天的它抽什麽條?啊,抽什麽條!就剩這一盆有葉子的了,你也給我霍霍凈了,就不能消停會兒嗎?”

老相爺悻悻地收了手,把剪刀放回桌上,“你這一說我倒是當真有些累了,你快做飯去吧,早吃了早睡……大不了我明天再賠你一盆還不行嘛。”

“當著小輩的面,我不跟你計較,”阿福叔氣哄哄地把羅漢松的遺體搬到一旁又拿掃把清掃了地上的殘骸,用刷刷的動靜表示著自己的憤怒。

老相爺這才留意到我們,眯了眯眼,“呦,來了。”

“外公,”阿恒上前行禮,我跟在後頭也行了拜禮,一擡頭,卻見老相爺也正看著我,目光深邃,帶著我看不懂的深意。

“外公,你看看這是誰,”阿恒拉著我上前,“還有印象嗎?”

我沖人拱了拱手:“晚輩柳存書見過老相爺。”

老相爺點點頭,“之前在陛下跟前見過幾次,你滿月酒的時候我去過,你起名字時我還在場呢。”

阿恒來了興致,我也有幾分好奇,阿恒繼續追問:“柳存書這個名字是您給起的?”

“不是,是他那乳名,叫玉哥兒是不是?”

我點頭稱是。

老相爺輕輕笑了笑,“他小時候長得白凈,在繈褓裏就像個小玉團子,當時王爺便道‘這孩子像玉做的,不妨就叫玉哥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