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小時不識月

熟好了的李子皮薄汁多,一口下去一點酸頭都沒有,還有一些看著紅彤彤的,實際上還欠點火候。我把摘下來的李子分好類,熟好了的拿去洗,差一點的收起來,留待改天再吃。

從井裏汲上水來,又把幾個李子一起丟進水桶裏,搓洗了幾遍剛撈上來,阿恒就從後邊伸手挑了一個最大最紅的。

我白了他一眼,“早不來晚不來,你倒是挺會挑時候。”

阿恒一口吞下半個李子,笑道:“我還以為你放在最上面,特地給我留的呢。”

我笑罵:“多大的臉。”

“喏,還給你,”阿恒把吃了一半的李子塞到我手裏,從我手裏接過簸籮,端著進了屋。

我跟手裏的半個李子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猶豫之下咬了一口嘗了嘗。

不愧是我種的,還真挺甜的。

不知道眼睛消沒消腫,我索性就在井邊坐了下來。一連下了將近一個月的雨,骨縫裏好像都悶出了一股黴味來,如今好不容易停了雨,我正好在院子裏散散味。

雨後特有的土腥氣清淡好聞,這場雨把周遭的一切都沖刷地很幹凈,無論是青磚黛瓦,還是抽條的枝幹樹葉,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不遠處的牛角山還是雲霧繚繞,等那些白霧散盡了,就又可以上山了。

本以為又接觸到以前的事,我又得失眠好一陣子,結果沒成想,就這麽靠著井沿小坐了會,就迷迷糊糊做起夢來。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因為只有在夢裏,我才能回去那個地方。

這次與往常夢到的有些不一樣,夢裏沒有刀兵相接的喊殺聲,也沒有熊熊燃燒的烈火,我沿著一道垂花庭廊一路走過去,來到了一處天井。

這天井中央有口蓮花甕,這口甕原來是家裏人圖方便當做筆洗之用,後來不知道誰往裏頭扔了幾個蓮子,第二年就抽出新芽來。

夢裏不分季節,有些蓮花開的正盛,有些卻已經是蓮蓬擎頭。

我正望著那滿甕的蓮花發呆,身後突然出來個人,在我肩上輕輕一拍,“玉哥兒,看什麽呢。”

我回頭,愣在原地。

來人一席月白長衫,長身玉立,眉目舒展。叫我回頭沖我一笑,眼角眉梢俱是風情。

我眼眶一瞬就酸了,“爹爹……”

那人竟一臂將我抱起,“看我逮到誰了,小玉哥兒又想偷吃蓮子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竟是六七歲孩童的模樣,輕飄飄地被人抱著一點也不吃力。我心裏清楚這個人不可能是爹爹,卻還是忍不住環上那人脖子,把頭湊到那人發間,深深嗅了一口蓮花香。

“當初你娘懷你的時候也喜歡來這裏偷蓮子吃,我當時還覺得這些蓮花是墨泥裏長大的,怕吃多了對你不好,沒想到卻恰恰生了你一肚子墨水。”

我埋頭吸了吸鼻子,“我不想要這一肚子墨水了,也不要那些虛名了,我什麽都不要了,我只要咱們一家人在一起。”

那人好看的眉目蹙了起來,“是爹爹對不住你,害你小小年紀就要在深宮高墻內行走。你要記得,在陛下和眾皇子面前要懂得藏鋒,不然容易遭人嫉恨。皇後已經有喜了,等小皇子誕下來,爹爹就把你接回來。”

帝後恩愛多年卻一直無子,從民間方士那裏求了個偏方,叫做“抱子得子”。也就是找一個孩子到宮裏養著,四處沾沾孩子氣,未來的小皇子喜歡這裏了,自然就來了。恰好我年紀合適,遂接到宮裏隨陳皇後起居生活。

當時我年少氣盛,把爹爹的話當耳旁風,在宮裏上竄下跳,瓊林宴上鬥狀元,禦花園裏懟翰林,出盡了風頭。

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忌憚爹爹手握重權,不過是拿我當個質子罷了。

後來我再大一些,跟在帝後身邊學會了察言觀色,能揣摩出那些巴結逢迎裏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慢慢的也就厭倦了宮裏的生活。

也不知是這偏方真的管用,還是湊巧了,後來陳皇後真的有了身孕。我曾經有段時間每日起來都去摸一摸陳皇後的肚子,對這個小弟弟期待至極。小皇子出生我就自由了,就可以回到家裏跟爹爹娘親在一起了。

直到如今才清楚,我等不來那一天了。

天井震顫,甕裏的水起了波瀾,我知道這是夢該醒了,卻又深陷在那人溫暖的懷抱中不願離開,只好死死拽住那人的脖子不撒手,頭越埋越深,“爹爹,你不要走,我這些年過的很辛苦,你帶我一起走吧。”

“傻孩子,”那人在我頭上摸了摸,音容笑貌隨風漸遠,聲音逐漸縹緲,“苦盡會甘來的。”

我睜開眼,眸光凝聚,正看見阿恒那一張臉。

而我此時一只手正牢牢扯著人半片袖子,頭也縮在人胸前,怔愣片刻才開口:“你怎麽在……”

“你怎麽在這兒也能睡著?”阿恒陰沉著臉吼我,一指身後那口井,“我要是再晚一步,你就掉下去了你知道嗎?多大的人了,能不能讓人省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