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何氏面帶笑意, 唇角卻噙著不帶溫度的弧度。女子一襲朱色水紗裙,綾羅綢緞如雲似霧, 帶起一陣香氣裊裊。

見鏡容發問, 她又一掩唇,瀲灩秋波直往佛子身上送。

“本宮不過提了她一句,鏡容聖僧, 您緊張什麽?”

鏡容把手搭在琴弦上,使余音慢慢靜下來。

滿室寂靜, 春色急急探入窗紗,何氏如願以償地看著,身前之人原本波瀾不驚的面色,終於有了突破口。

他並未看何氏,定下神思。

對方斜斜倚在桌邊, 如瀑的青絲傾斜,瞧著他串在手腕上的佛珠。

“聖僧, 您是出家人, 本宮知曉, 你們出家人最喜歡的, 就是清凈。”

“但您也莫要嫌本宮聒噪, ”何氏看著那串泛著溫潤光澤的珠子,笑,“聖僧近日來做的事, 本宮比誰都清楚。”

鏡容未說話, 也依舊未看她。

何氏並不慍怒。

“不過呢,本宮並不怪您。您喜歡誰, 想要幫著誰, 都是您自個兒的主意, 本宮不攔著你。”

她溫聲細語,一副溫柔體貼的模樣。

“但是呢,本宮也希望鏡容法師您考慮周到了。這大魏,從未有立嫡之說,皇上想把這儲君之位傳給誰,到頭來誰又能坐上這個位置,全看那位皇子的本事——也全看皇子身後,擁護者的本事。”

後半句話她說得十分張揚,且輕蔑。

她雖狂妄,但也有狂妄的資本。她如今是三皇子魏合赟母妃,雖然只有撫養關系並無生養關系,但何貴妃並非真的想讓三皇子上位。

魏合赟乖順,聽話,又是個沒有什麽主意的,很適合當何家的傀儡皇帝。

至於皇後與六皇子……

何氏瞧向身前之人。

他一身袈裟,脊柱筆直如松竹。光霧拂面,帶著泠泠水氣,無論女人如何言語,他自是巋然不動。

“聖僧,您這般才能,何必要去幫那樣一個皇子。皇後母家您又不是不知曉,哪裏抵得過我何家的權勢呢。六皇子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兒,沒有多少能耐的。您若是跟著他贏了,然後呢,他又能許給您什麽呢?”

她不信,佛子沒有私欲。

不會去想錢財、權勢、情愛。

這些都是人最本能的欲.望,人性貪戀,如同猛獸。何氏相信,私欲人人皆有之,只不過面前這位不動聲色的鏡容法師,比旁的人多了幾分克制罷了。

她依依笑言:

“您跟著皇後,倒不如跟著本宮。等我們何家得勢,爹爹定會賞您數不盡的金銀財寶,本宮也會去替你求得至上的權力與榮耀。”

女子一雙纖纖玉手,順著桌腿,緩緩攀附上來。

“聖僧何必守著這枯燥乏味的經文,做本宮的男寵,不快活麽?”

鏡容眸色兀地一沉。

他的眼神很冷,冷得像迎面刮來一道帶著冰溜子的寒風,卻又恰恰在人鼻息前一寸停止了下來。何氏後脖頸隱隱冒了些冷汗,還未回神,就聽見那人以及極清冽的聲音,道:

“何娘娘,請您自重。”

因受了佛門二十余年的熏陶,他的冷意並未帶有什麽攻擊性,卻仍能讓人心底發怵。他像是一片雪,一片又一片薄薄的雪,並不會將人凍死、溺死,卻能讓人的手腳顫抖,通體生寒。

鏡容不想再與她周旋。

撩起僧袍,一抱桌上綠綺琴,欲起身往外走。

何氏在他身後冷聲:

“自重?鏡容聖僧,您不想知曉林夫人在何處麽?”

果不其然,他的步子一頓。

見狀,何氏冷笑:“你到底還是喜歡她!”

“什麽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佛子,什麽七情俱滅、無欲無求的梵安寺聖僧。”

女人慢慢從座上站起來,輕嗤。

“本宮一提起她,你的心就亂了。鏡容啊鏡容,您真是令本宮好生震愕呢。堂堂一國之聖僧,居然愛上了那樣一個卑賤的伶人……”

鏡容慢慢握緊了正抱著綠綺琴的手,“何娘娘慎言。”

朱紅色的裙尾在足下輕輕蕩漾開,如一朵緩緩盛放的紅蓮。美麗,妖嬈,又帶著婉婉動人的淒楚。

何貴妃走到他身前,仰起頭,仔細凝視他的面容。

他身姿頎長,身材在男子裏面也是十分出挑。何氏與他面對面站著,他高了對方一個頭不止。從他身上傳來一道淡淡的佛香,明明是溫緩的、柔和的香氣,偏又叫人在其中嗅到了幾分冷意。

這佛香,一如他這個人一般。

初見時,雖然覺得他高高在上、不容親近,卻也能發覺他的眉目是溫和的、慈悲的。他愛世人,愛天下,可這種愛並非欲望,並非單一的、令人難以啟齒的“性.欲”。

他的愛,是一種冷冰冰的神性。

他的溫和,他的慈悲,他的愛。

都是一視同仁的。

這種跨越了性別、身份的博愛,在敬仰的同時,亦讓人心生起占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