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

晴日高照, 直直照落在沈如晚白皙的面頰上。

她是那種骨相驚艷、世無其二的美,頰邊骨肉勻停,繪成最曼麗又幹脆的一抹線條, 仿佛含情, 但實在不多。

平日裏, 她總是一副冷淡模樣,仿佛脾氣很不好惹, 拒人於千裏之外, 但細看去,其實懶倦比冷淡更多, 她永遠是了無意趣多於冷漠不耐,只要旁人不影響到她,便可相安無事。

可當曲不詢說出“長孫寒”這個名字時, 這副懶倦無意趣的神態, 卻仿佛被按下了什麽機關一般,在他眼前一點一點地變了。

沈如晚目光一瞬凝注, 死死地盯著他,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 變成一片冰冷的空白。

這驟變不可謂不明顯, 背後隱藏的態度似乎也不需過多贅述。

曲不詢不知道為什麽擡手摸了摸鼻子,有些微妙的尷尬。

他本來是想說出自己的名字,試探一下沉如晚對“長孫寒”的態度,倘若她還算溫和,也許當年對他那點溫存和信任還保留著,那也許往後他便能找到合適的機會為當年的罪名做些辯白。

可沈如晚神色驟冷如冰……後面的話, 也實在沒必要說下去了。

曲不詢幹咳一聲。

“看吧, 我怎麽說的?”他若無其事地說, “我就說你未必願意聽吧。”

沈如晚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你的朋友是長孫寒?”她一字一頓,像冷澀的冰泉。

曲不詢在心裏嘆氣。

怎麽她提起長孫寒的語氣,竟和十年前對他的模樣完全不似一個人?難道是殺過一回的死人,便半點也不必再予溫存了嗎?

“就算世人皆知長孫寒死在你劍下,你也不必對我這個多年前的長孫寒舊友斬草除根吧?”他懶洋洋地說著,仿佛渾然不覺她冰冷的神色,“長孫寒是長孫寒,我是我,縱然是曾經喝過酒的朋友,十年過去了,也早就成陌路人了,你放心,我是沒功夫給他報仇的。”

沈如晚冷淡目光掃過他眉眼。

“一起喝酒?”她質疑,“長孫寒不喝酒。”

曲不詢聳聳肩。

長孫寒是不喝酒,可長孫寒這不是已經死了嗎?

“我一看就知道,長孫寒還在的時候,你和他一定沒什麽交情。”曲不詢口吻篤定,斬釘截鐵,“你要是和他很熟就知道了,他這人,去了頭就是個酒壇,嗜酒如命,只是在人前會裝樣子罷了。”

沈如晚簡直難以置信!

她目光在他臉上不斷逡巡,來來回回,反反復復,似乎想從他眼角眉梢找到些說謊的痕跡,可曲不詢神色穩穩的沒有半點波瀾,根本不似作假。

若是曲不詢隨口說了長孫寒的名字來糊弄她……他也沒必要和一個修仙界人盡皆知的大魔頭扯上關系啊?

“你——”她開口又頓住,心緒疊起,只覺得過去十年裏受到的震動都沒有這一刻多,她心情極度復雜地看著曲不詢,“那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

“酒肆啊,喝酒認識的,把盞言歡,幾杯下去就稱兄道弟了。”曲不詢張口就來,“當時長孫寒就跟我說,蓬山十八閣的首徒實在不是人當的,每旬先要去和掌教、各個閣主核對本旬的計劃,輔助七政廳分派任務,在所有堂部閣中充當機動人員,哪裏需要就去哪裏,旬末還要輔助稽算堂核對開支……”

一樁樁、一件件,都非得是真正接觸過蓬山整體運行的人才能脫口而出的,就連沈如晚知道的也沒有那麽詳細。

“你說事情這麽多,全都要靠他這個蓬山大師兄協調,他要是不裝得像樣一點,你們誰會信服他?”曲不詢語重心長,“但是人裝得久了總會累,也需要釋放自己,長孫寒出了蓬山,當然就會放飛自我,狠狠喝個不醉不歸。”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原地,只覺曲不詢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伴隨著她記憶中長孫寒卓爾不群形象碎裂的聲音。

“那,那你和他關系好到能聽他說起這些了,你竟然不打算為他報仇?”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直到說完第一句,後面的思緒才走上正軌,“這和你之前說的,為了給朋友報仇,不顧危險,多年追尋七夜白蹤跡,似乎有些矛盾啊?”

若真是為朋友義薄雲天兩肋插刀,何至於對長孫寒的死半點不在乎?

曲不詢眉毛都沒動一下。

“一個是生死至交,一個是酒肉朋友,能一樣嗎?”他反問,“長孫寒喝醉了什麽都能說,這能怪我長耳朵了嗎?”

沈如晚默默撫了一下心口。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她斷然結束這個話題。

再說下去,她過去的二十年都要碎了。

“不管你要不要報仇,我都奉陪。”她說,“隨便你。”

曲不詢看她。

總算是不再細究方才的問題了。

“你就放心吧。”他漫不經心地說,“就算是長孫寒從地底下爬出來見你,他也不一定會找你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