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裴安第一次見她哭,是在渡口,她將人砸死後嚇哭了,淚眼婆娑,甚是可憐,但與此時給他的感受完全不一樣。

她是為了替他出氣,被人氣哭的。

上回被人相護,還是在十幾年前,裴家所有人都還活著之時,這麽多年過去,今兒再次體會了一把,心頭還挺熨帖。

他一只胳膊抱著她,手掌按在她的後腦勺上,輕輕地安撫著,動作溫柔至極,與他臉上的冷意,形成了兩個極端。

他話音一落,身後跪著的知州大人,被日頭烤得滿頭是油,拿袖口抹了一把汗,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又跪在了他面前,“裴大人,夫人,都怪下官沒有管教好,才教出了這等以下犯上的孽子來,還請大人夫人恕罪,小官一定好好教育......”

裴安一笑,“意思是你們說的都是實話,是我夫人拿名頭壓人,胡攪難纏?”

知州大人心頭一跳,嚇得連連磕頭,盡撿了好聽的說,“裴大人光明磊落,替陛下分憂,一心為民,千萬別將這孽子的胡言亂語記在心上。”知州說完,沖著裏頭的二娘子,厲聲一斥,“還不給我滾出來,給夫人道歉。”

二娘子見到自己的父親跪在了裴安身後時,就已經被嚇到了,又耐不住心頭憋屈,眼淚花兒沾在臉上,從屋裏慢吞吞地走了出來,筆直地跪在兩人跟前,卻是沒有看倆人,也沒道歉。

想當年裴安一人來到建康,寄住在她的知州府時,什麽都沒有,冬天屋裏沒有炭火,冷得像冰窖,日子過得連個下人都不如。

她本覺得他長得好看,氣度也不凡,不嫌棄他落魄,主動示好,來了他院子,故意以一枚風箏引他出來,想著只要他能將風箏從假山上給她取下來,她就從下人那分幾籃子炭火送給他。

她特意讓丫鬟敲了他的門,報了自己的名字,沒成想,他連門都沒開,只說了一句,“請姑娘下回認清院門,別再走錯了。”

她回去氣了好幾天,連著他的饅頭也給減了份量。

後來他得了聖寵,父親想攀上他,有意撮合他們,在壽宴上同他提了一句,“說起來,我家二娘子頭一回見到大人便誇了一句,說裴大人氣度不凡,將來必成大器。”

他目光從自己身上平淡的掃過,“哪位是二娘子。”

在一個府上,同住了半年,單是路過碰到也不下十來回,他卻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憑什麽他就那麽清高,看不起人。

自己曾親眼目睹他低谷時的境遇,即便他是國公府世子爺,已身居三品,可在二娘子心頭,他依舊還是當初那個寄人籬下,寒冬沒有炭火啃著冷硬饅頭,連個下人都不如的卑微落魄之人。

可如今看到他新娶的夫人,突然想起自家妹妹背著笑話她的那句,“裴大人能看上她?做夢吧......”心頭愈發憋屈,覺得自個兒是被侮辱了。

裴安跟前這張臉倒有些印象,但並不知道她叫什麽,問道,“罵什麽了,再罵一次。”

知州大人一抖,“裴大人.....”

“我問你了嗎?”裴安冷聲打斷,一記冷眼,倒是同適才蕓娘瞪知州夫人時一模一樣。

知州大人瞬間閉了聲,跟前的二娘子十分清楚,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心狠手辣起來無人能及,連父親都跪在了地上對他個頭,更何況是她,心頭恐懼漸漸升起來,倒是張嘴想說了,可那話,又怎麽能說得出來,猶猶豫豫一陣,半個字都沒說出來。

太陽曬起來,確實不好受,裴安護著懷裏的人,神色有了不耐煩,“問你話,聽不見?”

知州大人見二娘子還梗著脖子杵在那兒,急慌了神,趕緊上前,一巴掌扇在她臉上,“你,你這個孽畜,還不趕緊給裴大人,夫人道歉。”

二娘子半邊臉紅辣辣地燒,一手捂住,哭了出來,額頭終於磕在地上,“裴大人明公正義,心胸寬廣,是我胡言亂語,請大人、夫人恕罪......”

“本官心胸寬不寬廣,不是你說了算,適才本官聽知州大人說,最近一段日子死去的人太多,義莊不夠用,本官看,這後院挺合適,待會兒就拉過來吧。”

新建的府邸,拿來做義莊......

知州一臉發白。

二娘子和知州夫人一下攤在了地上。

蕓娘見這些人同他認了錯,心裏好受了許多,這時候才察覺到,大白日他們這樣抱在一起,實屬不妥,忙地從他懷裏退出來。

他青色的圓領衫袍上,已留下了她一團淚痕,倒是絲毫沒介意,沒管地上跪著的幾人,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往旁邊廊下陰涼處走去,偏頭問她意見,“還住這兒嗎?”

蕓娘搖頭,他都要拉死人過來了,她不要。

裴安點了一下頭,回頭吩咐童義,“去找一間臨街的茶樓,位置要最好的,咱們晚上就歇那兒,別讓人來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