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樂章II

可以說,英國最值錢的是陽光,最不值錢的是雨水,最變化莫測的是天氣。而且,它的陽光就像這裏的夏季一樣,壽命短暫,毫不刺眼。

在這個懶洋洋的周末,陽光也不緊不慢地穿過雨後的高空,鍍在倫敦六區的一座都鐸式教堂上。這是理應朝拜的日子,但在鬧市區外的地方,人通常不會太多。裴詩才淋過一場雨,從教堂的方向穿過馬路,在對面的別墅前舉起了手,卻遲遲沒有按下門鈴。

“看來柯同學到現在也依然擁有敏銳的洞察力,猜到主人可能出去了。”

聽見身後的這個聲音,她仿佛是備戰的士兵,吸了一口氣,轉過身去:“周老師好。”

站在她身後的男人大約有七十歲,衣著典雅非凡,身材卻瘦得要命,這令他看上去像是個穿正裝杵拐杖的胡桃夾子。他頭發已經全白了,圓形的金絲眼鏡後面藏著不符合他年齡的桀驁雙眼。他出生於四十年代香港,年輕時曾經一度風雲於亞洲古典音樂界。在他的時代,裴紹還只是一個只會讀五線譜連大字都不認識的小肉包子。那時,連香港豪門出身的制片人給他倒庫克,他都可以先和別人聊上半分鐘,再捏著細細的杯腳把杯口朝對方的位置偏一偏。他是用音樂溝通人類靈魂的大師,卻對一切人類的感情與溝通絲毫提不起興趣。裴詩的偏執與傲慢他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也是由於這種個性,他的地位並沒有持續太久。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之後,他帶著家人逃到了倫敦,但由於對方的壓制,此後也就再也沒有東山再起過。他叫周派德,如果不算裴紹,是裴詩的第三個小提琴老師,也是她在英國的第一個老師。

當時她還叫柯詩,他給她授課的時間不長,幾乎每堂課都不歡而散。她知道他年輕時是個什麽人物,但在那個年輕氣盛的柯詩眼裏,先別說沒人能超越得了她的父親,她覺得自己就是個人物。那時,她的水平已經很厲害了,英皇演奏級考試對她來說就跟玩似的,幾乎所有老師、考官、評委都不會為難她。只有他,丟下了她有史以來聽過最惡毒的評價:“你都拉到這個程度了,以前老師難道從來沒告訴過你,什麽叫音樂的色彩嗎?看你性格這麽冷傲,我還以為你已經把所有感情都投入到了音樂裏去。結果,你拉出來的音樂也是空的。這麽說,你這個人就是完全沒感情了?”

聽了這句話,她光榮地變成第一個炒掉他的學生。他們的交情,更是在兩年後她從其他老師那練了一手好功夫回來跟他炫耀時,被他一句“難聽”徹底斬斷了。

“等著吧,下次見面的時候,我的名氣絕對已經在你當年之上了。”這句話並不是她的內心獨白。因為太過憤怒,她真的這麽告訴了他。

所以,來倫敦前發郵件給他的晚上,她已經做好了被他辱罵至死的準備。

但周派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是輕哼了一聲:“一點沒變,還是老樣子,成天拉長了臉。”

“謝謝周老師,周老師也還是老樣子呢。”她的語氣可是一點感謝也沒有。

“I take that as a compliment.”家門沒有鎖,他用拐杖的底部直接推開了門,“你才從國內過來,淋這麽大雨,不怕生病?回去記得吃點藥。”

他家裏和當年沒什麽區別,進門的第一個房間依然是英式書房,有鋼琴、壁爐、裝滿硬殼書的書櫃、鋪滿房間的長毛地毯。走廊的盡頭,則是一個被茂密植物包圍的玻璃房。玻璃房的墻上掛著古老的牛皮紙五線譜和宮廷交響樂畫像,中間的桌子上放著熱騰騰的下午茶和國際象棋,一側擺放著一個笨重的舊式小提琴架。周派德走過去為她倒了一杯紅茶,然後與她面對面坐下。

“所以,你還是老問題。”他說話慢悠悠的,往紅茶裏加糖的速度卻不慢,“沒辦法讓感情在音樂中釋放出來。”

“……釋放?”裴詩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是這個問題?”

“我的問題,難道不是音樂裏沒感情嗎?”

“你當時挑戰我的時候,可不像個感情平淡的姑娘。”他揚了揚眉,埋頭喝了一口紅茶。

他這話令她頓時感到羞愧萬分,連頭也低了下去:“對不起,周老師。”

“對不起?為什麽要跟我說對不起?如果一個學生連超過老師的勇氣都沒有,那這學生我還寧可不要了。你當時的挑戰是對的。”留意到她好像放松了一些,他也放下了茶杯,“其實你的演奏我都看過,問題是還在,但演奏方式已經不像當年那樣目中無人了。人多的時候,你還是會有些緊張。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她嘆了一口氣:“這樣你也能看出來。”

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帶著些許不屑一顧:“其實會緊張是好事,說明你開始在意他人的感受了,變成熟了。這樣一來,只要你能處理好音樂色彩的問題,把感情重新融入到音樂中,也不是太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