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往後兩天,郎峰試著聯系周其琛,還是沒有聯系到。他怕是他那邊出了什麽事,發了幾條消息,最後周其琛回復說:耳朵還是難受,我聽不太清,不打電話了,有事短信聊吧。

這句話給郎峰心疼壞了。他問他:視頻行不行?想看看你的臉。

周其琛回:在床上躺著關燈了。其實,他右耳基本上好了,感冒也不算嚴重,他又是找了個借口。一視頻,他免不了要露出周圍的環境,一看就是酒店不是自己家,用不了半分鐘郎峰估計就能問清楚來龍去脈。過去兩天內,他已經被審判了一次又一次,實在是沒有精神和力氣再來過一回了。

臨走之前,他又去周成海的房間看了他一次。護士說他昨天晚上醒過來一次,可惜早上又睡了。

“病人剛做完手術都這樣,要不您留個手機號,叔叔醒過來的時候我打電話給您?”她大概是把周其琛當成了繁忙公務當中抽身,不遠千裏飛過來看老人的孝順兒子,語調裏面滿是遺憾。

周其琛謝過她,說不用了。他仍是隔著玻璃看周成海,沒進去病房裏。他自己心裏面知道,這樣才是最好的安排。人總會把恐懼放大十倍百倍,周成海之於他,是身後的黑洞和漩渦,是用力逃也逃不掉的夢魘,他把他想象得太強大。可夢魘若變成具象,總是會讓人失望的。生老病死面前,人人平等。如今這恐懼的集合體也不過是一把枯槁的骨頭,散在白色的床單上面等人來收。

周成潞在電話裏苛責過他,說如果這是最後一眼,你也不見嗎?雖然不願承認,但他當時確實是因為這個可能性,才被說服來了。見到了人,他卻有些釋然——如果這是最後一眼,那就讓他是最後一眼好了。他沒有贏過周成海,他大概永遠也贏不過他,可他跑贏了時間。周成海跑輸了。

他拿著醫生開的單子去繳費的時候,和匆匆來遲的吳淼撞了個正著。

吳淼看著他手裏面票據,也明白了,遲緩地說:“還是你懂事。”

周其琛沒說話,他就看著窗外。

“阿琛,你打算一直不跟我說話嗎。”

見他還是不說話,她又試了試:“這次你回來了,等你爸再醒了,我跟他說說,你……”

他開口打斷她:“不用說,他不知道最好。”

吳淼嘆了口氣:“你說你……就不能改改啊。”

“改不了了。”

周其琛回過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問了個毫不相幹的話題:“阿瑞想考哪個大學?”

吳淼這會兒回答得倒是快:“你不要去找她。之前……那次對她影響很大,期中都考砸了。現在高二,正是要勁兒的時候。”到底怎麽個影響法,為什麽會影響,她沒說太明白,周其琛也心知肚明。可從吳淼嘴裏又聽到這席話,無異於給他陳年傷口上撒鹽。周其瑞一個人的拒絕還不夠他傷心,非要補上一句你影響了她學習狀態。好像周其琛存在三十多年的意義除了添亂就是添堵。

他笑了一聲,沒言語。如果從吳淼嘴裏都翹不出個答案,別人更不可能告訴他了。他算是鉆了死胡同。

他拿起包,走進了一步,在樓道裏低聲說:“錢我也交了,醫生說了撐過這兩天以後幾年沒問題,當然他要是繼續抽煙喝酒那也沒治。我從出生在現在,就欠你們的,今天,就當我全還上了吧。再多的,我想給都給不了了。咱們以後,各走各的。”說完這話,他又回頭看了吳淼一眼。

她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晨光霧蒙蒙的,透過醫院走廊的窗戶,在吳淼飽經風霜的臉上覆蓋了一層。此情此景,又讓他想起往事來。吳淼是家中老小,很受兄長和父母寵愛,因此也一輩子沒怎麽拿過大主意。周其琛記得他小時候,最喜歡去姥姥家,看幾位舅舅圍著打麻將,吳淼給他姥姥剪指甲。那時候她很年輕也很好看,烏黑濃密的頭發,圓圓的大眼睛。周其琛從小長得就隨母親,吳淼帶著他在街上走,鄰裏見了都要誇兩句。當年在紡織廠做工的她,遇到了做小本生意天天陪客戶喝酒打牌的周成海。婚姻是他開給她的空頭支票,許諾愛情,自由,還有遠走高飛。從頭到尾,她都是被選擇,命運沒有眷顧她。也許,真的是相由心生,近十年再看她,周其琛只覺得她老態盡顯,面容疲憊而陌生,像是換了個人。

其實他想對她說的話很多,比如,不用管爸怎麽想的,你是怎麽想的。再比如,你仔細看看我,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我到底變了嗎?變了的是誰?可到最後,他是堅持住了,沒有再跟吳淼說一句話。他知道不會有結果,多問一次就多死一次心。他也本來以為他都全盤接受了。可臨走的時候,他站在醫院樓底下打車,回頭一看,又看見吳淼透過二樓走廊的窗口在看著他。周其琛這次沒逃避,他直直盯著她的眼睛,回看過去。好像在跟她用眼神說,你喊我啊,你下來啊,你追我啊。可是,視線相接的那一刻,吳淼的腦袋就縮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