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爹是在下朝後吐血的。

並沒有誰氣了他,也不是什麽事惹惱了他,那只是一個細雨連綿的下午,議事結束,諸臣拜退,他走出政事堂時,咳出血,便踉蹌著昏沉倒下了。

朝朝趴在床頭,呆呆看著爹爹仿佛一夜間變白的頭發。

宮中最好的太醫都被請來,跪在相府裏,嘆息著連連搖頭,說是舊傷復發,積勞成疾,需靜養。

朝朝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

積勞成疾,病骨沉珂,也是……石藥難醫。

她爹這大半生,殺先帝,立新皇,鎮壓四方,扶持山河,夙興夜寐,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現在他倒下了,像一座山,垂垂欲墜,反而終於可以稍稍休息了。

他昏睡幾日,才終於醒過來一會兒,問朝朝家裏怎麽樣。

朝朝輕快說,家裏當然都好好的,有兩位叔父呢,還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什麽事都沒有。

她爹便笑起來,顯出有些安心的柔和,摸摸她的頭發,說,讓家裏的事都照常,不必因他生出什麽變數。

爹爹昏迷後,全家倉惶擔憂,一切宴飲邀約都斷掉,婷姐姐的大婚籌備也停下了。

她爹是一個寬容而柔和的人,越是這個時候,越想為家裏的孩子們再多做一些事。

朝朝重重點頭,說好。

婷姐姐的大婚就繼續如期舉行,鳳冠霞帔,十裏紅妝,流水席沿著長街遙遙擺開,熱鬧了大半座京城。

爹爹病重,沒有親自去婚典,但添了很豐厚的添妝,朝朝一路跟著跑出去,牽著婷姐姐的手送她坐上花轎。

喜慶的吹鑼打鼓聲傳向遠方,朝朝踮起腳尖站在門口,高高揮著手目送浩大熱鬧的儀仗漸漸遠去。

她翹著腦袋開心看了很久,轉過頭,顛顛跑回院子裏,滿臉都是快樂的笑。

“爹!”

她興奮給爹爹講盛大的典禮,講滿城的紅燈籠和‘喜’字,碎碎念念,絮絮叨叨,像小時候那樣小嘴嘚啵個不停。

爹爹溫柔地聽著,聽完她所有有用沒用的話。

只是在最後,他才終於笑起來,說:“我們朝朝嫁人那天,會是更漂亮的新娘子。”

歡快的聲音戛然而止。

朝朝突然收了聲音。

她看著他,慢慢紅了眼眶。

“我不嫁。”她說:“爹,我不嫁。”

爹爹看著她,像看一個叛逆的小孩子,有一種溫柔的疼惜和寬容。

“你不是一直喜歡他。”他笑道:“爹以前不答應,你還翹氣,偷跑著出去見他,怎麽現在就變心了。”

眼淚流下來,從眼眶,流滿整張臉。

“爹…”朝朝說不出話,哭著搖頭:“我不要…我不要……”

之前所有的打算,所有想要的,情愛,婚事,在這一刻,突然都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我不嫁了。”她哭著說:“我要留在家裏,留在這裏,別不要我,讓我留在這裏…”

“——爹!”她終於忍不住發出小獸受傷般淒厲疼痛的哭聲:“別不要朝朝!別不要朝朝!”

衡玄衍長長嘆息一聲,拍著懷裏嚎啕痛哭的少女,低頭閉著眼,眼角浸出濕意:“朝朝啊,我的小朝朝啊…”

——

春雨連綿,九公子來看她。

那時候朝朝正在和寒霜州吃飯,寒霜州來看望衡玄衍,朝朝也沒啥好招待的,挽袖子下廚做幾道菜,兩個人一起坐在門檻抱著碗吃。

寒霜州對她說:“突厥犯邊,我該回西疆了。”

朝朝嚼著米飯的動作慢下來:“什麽時候走?”

寒霜州:“明日就走。”

“哦…”朝朝低下頭:“那你東西都準備好了嗎?我給你帶點吃的吧,西疆苦寒,什麽都缺。”

寒霜州搖搖頭,卻說:“這些都是小事,我反而擔心你和伯叔。”

朝朝抿住唇。

她明白寒二哥的意思,她爹現在病重,昏沉的時候多,偶爾才會醒來,精力愈發差了。

現在相府每天要收數不勝數的拜帖,數不清的人想來刺探他的病情,甚至有越來越多的大臣在府外叩拜,不知真心假意地說有要事求見、請相爺入宮議事。

她爹這大半輩子,有過多大權望、就有多少仇家,如今他倒下了,就像一頭快坍塌的大山,有太多人躍躍欲試迫不及待想把他徹底推倒。

“我聽父親說,宮中陛下身體愈發虛弱,已經有意為諸位公子封王。”寒霜州說:“陛下無子,諸位公子之前唯有秦王封王,如果為諸位公子封王,那下一步,約莫就是禪位秦王了。”

“秦王暴躁狂傲,五公子、六公子、八公子等皆為其擁躉,六公子性情暴虐,八年前在封地殺奴仆作祀,伯叔大怒,險些斬了他,最後雖留他一條命,當著滿朝百官罰他六十廷杖,讓他至今跛腿不治;八公子五年前奉旨修灤河河道收受賄.賂,以次充好險些造成灤河決堤,伯叔幽禁他足足三年,去年才放出來……”寒霜州說:“這些人絕非善類,與伯叔仇怨深重,你要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