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幕垂垂。

九天山的膳堂今日才剛建成,是商九君以真氣在一座空山上平地而起的樓閣。

膳堂內靜悄悄的,十數個身著宮裝的人站在灶台邊沉默待命,一眼看去,便可見是十來個一動不動的鬼修。

當年,鄞都皇城內有上萬名宮人在那夜被殺,商驁將整個鄞都城復活,也能夠輕易找出可以負責沈搖光起居飲食的人。

但是……

商驁煩躁地按了按額角。

是他疏忽了。復活的死人身上陰氣太重,混合到他們所做的飯食之中,沈搖光如今的凡人之軀根本消受不了。

鬼修們靜靜立在那裏,等著他的處置。

他們確實聽從命令,也絕不懂得背叛。但情感不全的人並不懂人如何做出判斷,行事只知聽命。

片刻,商驁擡了擡手,一邊單手卷起寬大的廣袖,一邊目不斜視地徑自走向了灶台。

“滾吧。”他說。

滿房的鬼修得了命令,頓時魚貫而出。

透過窗中的燈光,偌大的膳房裏只剩下了灶邊那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卷起衣袖,拿起刀具,在案前熟練地忙碌起來。

恍如多年之前,單薄修長、心懷鬼胎的少年,在雲霧裊裊的道家仙山擱置多年的東廚中忙碌了半夜,燒壞了不少靈谷靈植之後,故作懵懂地將一碗簡單的陽春面奉到了仙君面前。

仙君的臉上果真露出了些許詫異,少年恰到好處地面露羞窘,便上前要將那碗面捧回。

他想展現自己赤忱純孝、知恩圖報的“本性”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只消事了退場便可。

但仙君卻在此時開了口。

“你素日要上早課,不必早起勞神。”仙君語氣平淡。

少年面上恭順乖巧地應是,但心底卻一片不以為意的冰涼。

這些不值一提的傻事,對仙尊來說自然算不得什麽。但他知他該做,否則目下無塵、高高在上的仙長,怎麽會記得自己前些日子隨手撿回的一條流浪狗呢。

他心下清明涼薄,卻不該在這時擡起了頭。

那一日,他第一次看見了仙君面上露出的、微不可聞的笑意。

那是山巔消融的白雪,雖只有細微的分毫,卻清晰可見幹凈冷冽的融雪化作水珠,在日光之下折射出熠熠的清光。

“不過,聞起來倒是清爽可口。”他聽見了仙君的聲音。“東廚許久未用,可有燙到?”

燙到了。

卻不是教灶中跳躍的火焰燙到,而是被那冰雪初融,清潤又柔和的光芒燙到了。

少年眼睜睜看著仙君拿起了玉箸。他訥訥地收回目光,發不出聲音,只剩下搖頭。

而那縝密冷靜、涼薄多疑的心裏,也只剩下了空蕩蕩的一件事。

他喜歡我做的飯。他想。

——

以血契豢養鬼魂為倀,威懾六界,圈禁尊長,還侵吞了他的財寶。

即便不想,沈搖光也不得不承認,他似乎真教出了一個為患天下的好弟子。

沈搖光沉沉地昏了過去,不知多久之後醒來時,四下燭火搖曳,窗外已是黑沉一片了。床前只剩下言濟玄,正靜靜地為他熬著藥。

……竟是又將他救活了?

沈搖光一時不知商驁究竟要做什麽。

看到言濟玄轉頭來看他,沈搖光緩緩嘆了口氣,說道:“勞你費心。”

“仙尊客氣。”

沈搖光之前也與言濟玄的師尊有過來往,算是君子之交。此時看到對方的首徒被圈禁在這裏,為他開方熬藥,沈搖光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我記得,你師尊收你為徒之前,你便是行醫的,不想如今又做回了這個。”

聽到這話,言濟玄明顯愣了愣。接著,他低了低頭,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些許。

“仙尊記性真好,我如今也算重操舊業了。”他說。“當年我在外行醫,幸得遇見師尊,看我頗有天資,又贊我救苦之心,才成今日之我。”

不知怎的,沈搖光覺得他的表情有些苦澀,像有什麽話哽在喉頭,說不出口。

想必也是。正道弟子,若不是受人脅迫,怎麽會替商驁做事?

“你師尊確是心懷懸壺濟世之心,仁心仁術。只是不知,你師尊而今可還好?”沈搖光說。

言濟玄輕輕抽了抽鼻翼,繼而笑道:“多謝仙尊贊譽。若師尊知您安然無恙,必會欣慰。”

他雖笑著,眼眶卻有些紅,也避開了沈搖光詢問他師尊情況的話。

沈搖光見他不想說,就也沒再多問,此後二人便再無話說。言濟玄煎好了藥材,讓沈搖光喝下,又探查了一番他的身體。

就在這時,殿門被推開,又一鬼將提著銅盒,送了飯菜來。

看到他一樣一樣地將飯菜放在桌上,沈搖光看了一眼,只覺渾身又有些不舒服。

這是如何?下毒殺他一次,將他救活之後,再重新殺他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