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990·冬 ◇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1◎

顧弈野外放生, 入鄉隨俗,誰靠近他,遞上支煙,誇一句“未來大學生”, 他都來者不拒, 接過煙, 笑一笑,叫聲人。是以, 滿載而歸, 兜裏揣滿了存貨,什麽品牌都有, 黃金葉、紅塔山、紅雙喜、紅梅、荷花、白沙煙,甚至貴的進口萬寶路都有。

顧弈銜上煙, 皮嗖嗖地翹起嘴角,反問青豆:“你要我給你擦嗎?”

青豆兩腳搭在腳盆邊, 早在空氣裏晾幹了。她白他一眼, 也不搭理素素, 趿拉著老棉鞋去倒洗腳水。

“裝什麽啊。”素素看著雕花墻壁, 笑得意味深長。

顧弈嘴抿著煙, 搖搖晃晃,沒點上, 也沒接話。

第二波人比較少, 虎子探頭問屋裏那對男女,“現在走還是等會走?”

“讓他們先走吧, 後面陳師傅不是還要開桑塔納回來一趟嗎?我們坐那趟吧。”顧弈上了癮, 還想再開一把。

青豆任務繁重, 她趕緊拿禮簿, 拆紅包記禮金,為日後“還人情”參考。

人來這麽多,這麽一會功夫肯定不能全部登記完,只是明早要結影樓和喜糖的錢,她得從禮金裏拿。真是拆東墻補西墻。

農村人幾乎是禮俗的奴隸,沒錢也不能簡單辦,普通人家都是七八十一桌的菜品,吳會萍充大頭,大操大辦,一百二一桌狠狠擺足派頭。她說不能委屈了馮蓉蓉,讓人議論長短。矮了你哥。

蓉蓉這兒誰都不認識,到底這婚禮是滿足誰的面子,青豆也不好說。只能硬著頭皮算錢。

眼看債台高築,無力支撐。今天連給蓉蓉的“叫錢”都是空紅包。馮老師人真好,知道喜糖錢結不出,還問要不要她拿點出來。

青豆不想哥哥嫂子為了結婚錢再煩惱。於是絞盡腦汁,想出了禮金補貼的辦法。

她拆了十個紅包,終於拆滿一百塊。合上本子,青豆迫不及待跑出去,想知道素素在外頭都笑什麽。

洋洋哥哥喝多了,話很多,終於不背後寫酸詩,敢看著姑娘臉說話了。可惜,房內隱隱約約,聽不清楚。

剛走到門口,被吳會萍抓住了後背心:“東西理了沒?”

青豆委屈回房,把紅包摞整齊,想等空了再記錄。她貓蓋屎似的,稍微清理了一下屋內明顯的淩亂,邊打馬虎眼,“好了好了,弄好了,”邊拉開抽屜,將紅包放進去。

抽屜裏什麽都有,幾十把鑰匙、各種藥粉、線團、鉗子螺母,像青豆小時候藏在屋後的寶貝一樣,亂七八糟。

她多逗留了一眼,看見一堆票據,最顯眼的是省糧票。南城和寧城位於不同的省份,怎麽南城的糧票在這裏。

她人歪著,跨出抽屜半步,意識早沖出去湊熱鬧了,只是身體盡忠職守,也不知為何停在抽屜前,指尖隨意一撥,迷迷糊糊看到那行字。

八十年代是中國的詩歌潮,人人都在寫詩,青豆也會。她自知拿不出手,又想“不經意”展示,便抄在糧票背面。

那張一市斤糧票背面是:面朝枯刺槐,等一個大春天。

詩是她的詩,字是她的字。青豆對東西很寶貝,所以流失掉哪一樣、花費掉哪一張,她都記得很清楚。

笑鬧還在繼續,插/入了虎子的戲份。

青豆喉頭湧上股腥苦,躊躇行至床邊,把睡夢中的青梔搖醒,“梔子,上回你和娘從南城回來不是拿了糧票嗎?放哪兒了?”

“啊?”青梔眼睛都沒睜,困乏地搖搖頭。

她換了個問法:“那個一百五十多塊錢,你還給娘了嗎?”

青梔朦朧轉醒,“唔.....給了的。”

青豆幫她掖好被子,探進被窩摸了摸她的腳,暖和的。

青梔露出雙水靈靈的眼睛,巴巴問她,“怎麽了?”

青豆沒有表情:“沒什麽,睡吧。”

再跑出去,外面漆黑,那盞微弱光芒的燈泡已經燒壞,長凳摞起,台面拆卸,疊靠墻邊,增加了夜的密度。

好在,陰了一天的天空到夜晚突然熱情,釋出一枚碩大的月亮,照得堂心亮堂堂的。

洋洋哥哥摘了眼鏡,面朝月光步伐穩健,正站在井蓋上吟詩。是時下流行的白話詩,也不對偶也不對仗,不好糊弄青豆,糊弄素素剛好。他這樣的人,披上大學生的金衣,說句“真美”都是絕句。

果不其然。

只見素素美人仰起頭,雙手半攏,狀似合十,散了辮子的長發逶迤,像水裏的草兒隨光影動。

那雙上了藍粉眼影的蝴蝶眼睛望向念詩的少年,虔誠又美好。

詩人比歌星還要受歡迎,報紙上各大詩派湧現,一個個豆腐塊被爭相傳閱,質量確實參差不齊,正統學派的詩人認為這侮辱了詩歌,但在腳下八//九十年代,寫詩的人和愛詩的人絕對是“頂流”待遇,少說一呼十應。

這副景把虎子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蹲在兩人後頭,狠狠灌了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