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990之前
◎春夏之交1◎
#09 程青豆
露天電影結束,街上已是漆黑一片。
青梔到底年紀小,八點之後對她來說就是深夜。她趴在顧弈的背上呼呼大睡,四肢脫力一搖一擺,活像風中稻草人。
他們推著自行車往回走,一路走一路說《廬山戀》劇情。
素素兩手擰著麻花兒辮:“我也要像周筠一樣勇敢大方,還有,我也想有那麽多衣服。”
青豆說:“嗯。”衣服真的很多,一部電影穿的衣服,比她這輩子的衣服都多。
虎子說:“我要找個周筠一樣的婆娘。”勇敢大方!
青豆說:“你......”個豬頭三,“想得倒美。”
顧弈想的是,男主角太摸曲了,女生都這麽主動了,他卻連親個臉都不敢,還要四下張望。都在山上了,怕什麽“流//氓罪”,親完就跑啊。
但顧弈開口說的是:“這部電影拍的不錯。”
青豆說:“嗯。”要你說,全國人民都說好。
接著,青豆很主動地介紹自己的觀後感:“咳咳,我要說我的啦。”
“說。”
“嗯。”
“哼哼。”
“這部電影裏,我最喜歡那個相機。”看了十多遍了,每次都會喜歡新的東西,喜歡女主角熱情,喜歡男主角正派,喜歡時尚衣服,喜歡多情山水,喜歡蜻蜓點水頰上一吻,這次看完,她最喜歡那部相機。
三腳架一架,人物入畫定格,像永恒。
報紙上說是寶麗來一次成像。她不知道這相機和照相館的相機有什麽區別。
現在,青豆有股強烈的拍照沖動。
顧弈說:“我家有,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台。”
青豆腳步一頓:“啊?”她追上顧弈眼神,問,“真的嗎?”
“我爸出國那年買的,讓我拍照寄給他。”本來要買進口的,但價格差了三倍,沒舍得錢。
“顧弈。”青豆叫他。
他挑眉:“嗯?”
“顧弈顧弈!”她擡高音調,眼睛緊緊盯著他。兩顆酒窩擠得有點諂媚。
顧弈笑了,還沒說話,虎子在前頭嘲笑她:“程青豆,你就是個見錢眼開的狗腿子。”
見錢眼開是這麽用的嗎?狗腿子是這麽用的嗎?但青豆管不上了。
她笑嘻嘻地靠近顧弈:“這個東西是不是只要買了膠卷就可以用?”
“對的,買膠卷裝進去,等拍好一卷洗出來,就是照相館的那種照片。”
“膠卷貴嗎?”
“膠卷一卷要25吧,柯達的。沖的話......”他想了想,“好像要15。”
青豆不說話了。她和二哥一個月吃住也就20不到,能體面見人,能去面館吃兩次燜肉面。用孟庭的話說,看著窮酸,其實還挺小資的。
但拍照也太奢侈了吧。
顧弈這話說完,別說青豆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也許是困了吧。
報紙上接連報道的優秀幹部和創業萬元戶說到底還是太遙遠,報紙外的他們,對貧窮習以為常到聽到巨額數字也毫無鬥志,只會犯困了。
小南城晚上過了八點,街上黑得陰森不說,沿街可以說是片甲不留。
逢年節要是掛串彩燈或是放兩盆鮮花,晚上關鋪前也必須收進去。但凡留下一磚一瓦,次日必定消失。采花大盜不一定采“淫”,人窮起來,普通的花也不會放過。
這些年偷窨井蓋之事可謂猖獗,也不知道後來誰把這口鍋扣在了口口人頭上,事實上,全國都窮得在口井蓋。
大家都好窮。青豆家更窮。
她在家屬院裏,聽得最多就是大家在那十年受的煎熬和苦難,生活是如何一落千丈,知青是如何上山下鄉,家人是如何被迫四散。
但青豆發現自己沒有這種故事,她從沒落魄過。程家窮到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沒發達過,所以連倒黴也沒輪上。
如果家裏是貧窮辛勞的農民,那對那十年,確實是沒有什麽概念的。他們只是普通的一窮到底。
憑什麽顧弈可以有錢。青豆心裏恨恨。
像是在漫長的沉默裏接收到了怨念,顧弈提議:“你要拍嗎?可以按照相館......”
青豆下意識打斷:“不要。”
拒絕是情緒下的產物,脫口而出後她又想聽他下半句說什麽,是按照相館一張的單價給他錢嗎?那是可以接受的呢。
青豆正在掙紮要怎麽接回剛剛的話題,東門橋上兩個成年人按停了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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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橋是小南城的標志之一。
傳說過去橋下水流湍急,常常翻船,龍王將東邊城門移至河道,用以鎮河,不知道真假,反正東城頭真的沒有門。上回青豆騎三輪紮進河裏,顧弈還讓她踩踩河底是不是真有一扇城門。
小南城的夜確實黑,但東門橋的夜不黑。這裏臨河,波光粼粼中托著一輪倒映的白晝,反映得石板路影影綽綽。
孟庭身姿窈窕,遠遠望去,模糊的剪影即可辨出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