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990之前

◎流光容易把人拋3◎

#03青松

八十年代初,中國的電話僅有0.43%普及率,五分之一集中在北京上海,一整個小南城,怕是都沒幾家有電話。娘不識字,寫信要找別人幫忙,遞信都艱難。

青豆初來小南城,無親無伴,想娘的時候,會咬被子,然後絞著舌頭:“俺.......我想.......媽媽了。”

她在學校被嘲笑了,因為喊媽媽為娘。被城裏同學奚落。

青松眼看著妹子身體好了,不再夜夜虛汗,怎麽精神卻不好了呢。

他聲稱要去學校打那幫孩子。

青豆學娘吳會萍的語氣,點點他的眉骨,說他胡鬧。

青松問她,要不我們不念書了。

青豆搖頭,眼裏蓄著豆兒大的眼淚,死活憋著不讓它掉下來,“不行,哥哥說要好好念書的。”

她嘴裏的哥哥是大哥程青柏。在青豆眼裏,程青松估計都算不上哥哥。他在青豆眼裏毫無兄長威嚴。

村裏每個老二都是爹嫌娘罵的,還有個當地詞專形容老二——“二流子”。

可見老二在誰家地位都一般。作為程家的老二,他更是嫌上加嫌的地位。

調皮搗蛋的程青松從小是聰明穩重的程青柏的綠葉擔當。他把村裏第一個大學生程青柏襯托得跟出水芙蓉一樣幹凈美好。

沒辦法,他學業上實在不爭氣,上學都要笤帚抽,村裏的草棚小學都念得墊底。

小學畢業證沒拿,青松跑到城裏尋工打。其實也不叫打工,就是四處求口飯吃。只要不讀書,一切都好說。

母親吳會萍四處輾轉,終於聯系到青松,信中只有兩個字:回來。

他三年沒回家,回家時,第一次明白了一個成語——物是人非。

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他離家的這陣子,發生了四件大事。

其一,爹程有才失足跌進河裏,死了,聽說死前的兩天,程有才與程青柏大吵一架,碗都砸了兩個。關於這事,有人說是兒子推的,有人說氣急失足。總之村裏風言風語,程家不堪其擾。

其二,他有了個新妹子,叫程青梔。

程有才屍骨未寒的一個月後,大隊來人拉吳會萍打胎,她跑去娘家躲避,留下青柏帶青豆。

一對夫妻二胎制度剛試行時,青松還沒什麽感覺,在城裏呆了兩年,行走在摩肩接踵的街巷,看過一個饅頭分給三個孩子吃的窘迫,他明白了計劃生育政策的深意和迫切。

但鄉下的態度就完全不同。

80年底回村,一對夫妻一胎制已箭在弦上。斑駁歪倒的矮房見縫插針地寫滿了滇紅標語:“一胎六十天內必須上環 二胎九十天內必須節紮”,“新婚夫婦入洞房 計劃生育不能忘”.......

饒是如此,卻如何進不了村民的腦子。

在村裏,大家寧可躲著政府,做“超生遊擊隊”,連夜逃跑,牙縫裏擠錢,也舍不得打掉兜裏的娃。

青梔是起哄架秧子的縫隙裏,勉強活下來的嬰孩。

其三,吳會萍在娘家生下青梔,程家村的人卻沒有停止對青豆青柏的“執行”,每個村都有超生指標,超過了全村挨罰。所以,他們會時不時搬張春凳、掃張方桌走。

一年不到,為青柏攢學費早已家徒四壁的程家,連張床都搬空了。這不是最過分的,過分的是,程家老三程青豆被一波一波的鄉親嚇得不會說話了。

程青柏不勝其擾,用學費交了超生費。不交罰款沒辦法,不然青梔的戶口就上不了,生產隊的口糧也拿不到。

經此一役,程青柏作為讀書人約莫是受不住刺激,上南弁山,吃齋念佛去了。大學都沒讀完。

聽說,程青柏受的刺激很大,反正程青松去山上找他,他避而不見。看精靈鬼怪的妹子嚇瘟,青松也理解各中不易,但逃到山上算怎麽回事?

高中學費貴得離譜,爹一家一家低頭哈腰借錢,供他每學期兩百的學費和夥食,這麽不容易讀下來了,就算大學不夠錢念完,也可以用高中文憑找個學校去教書,去山上當和尚有錢嗎?

來不及細想,青松又要處理其四——害瘟的妹子程青豆。他帶她去衛生所看病,醫生也無法。幹巴巴瘦得像個骷髏,娘說,尿都不會自己把了,日日解在床上。她要忙田裏的活,要喂青梔奶,來不及給青豆換洗,屁股捂了不少瘡。

村裏都傳,老天爺嫉妒青豆聰穎,三歲就會背這麽多詩詞,不收了她留她在人間作甚,受苦嗎?

青松給程有才上完香,把身上的六十塊錢給吳會萍,再度進城。

這回進城,他的心思不同於兩三年前。他知道家裏缺錢。

好在吳會萍是下田時生的二妹,剪刀在燭火上烤烤,利落剪了臍帶,沒去衛生所折騰錢。

饒是如此,大哥借的學費,大妹治病的錢,爹的喪葬費......林林總總,債台高築,他都不敢算自己需要湊多少錢,只知道拼命掙錢。之前進城不敢做的活,再從程家村出來,他幹了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