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一夜芃芃到底還是睡在了茅廬中那張唯一的床上。

月無咎的寢臥內原本空蕩,讓給芃芃住之後,他便將替芃芃拿回來的那些博古架和桌椅物件都安置在了寢臥中,看上去似是打算讓她長久的住下去了。

棠芳掌門盈盈笑著看向在廊下整理床褥的月無咎,欣慰道:

“不錯,總算是有個師尊的模樣了。”

月無咎回頭,涼涼瞧她一眼。

“我倒是從沒見過哪個師尊是睡門外的。”

“當年你來九重山月宗,我說了好幾次要給你擴建洞府,是你自己不肯,說太大懶得收拾,這才落到如今收兩個弟子就沒床睡的地步。”

棠芳掌門語調中帶著幾分戲謔,又不知想到什麽,目光悠遠起來:

“誒,你這平邪峰冷清了多年,如今多了兩個弟子,也挺好的。”

棠芳想起當年初見月無咎時的情景。

那年九重山月宗因宗門衰落,引來魔物在宗門管轄地界作亂,宗門將弟子全都派遣出去,仍無法平息禍亂。

月無咎就在那一夜出現。

白衣仙尊踏月而來,孤身一人持劍出山,殺至第二日破曉方歸,他渾身浴血地站在棠芳面前,垂著疲倦的眼眸問:

不知貴宗可還缺人?

棠芳至今不知月無咎的前塵過往,但總覺得,他應是走了很遠的路,與很多人相識又分開,才會如此疲憊地想要尋一個落腳的地方。

若從前他是遊離在這塵世邊緣,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消散的遊魂。

希望有了這兩個牽絆之後,能讓他沾染些人間煙火氣吧。

仿佛從這只言片語中感受到棠芳對他的擔憂,月無咎緩緩擡頭,用那雙清冷眼眸深深望向她:

“棠芳掌門,這些年來給你添麻煩了。”

棠芳剛要感動,就聽見了月無咎的下一句:

“既然如此……”

“也不差這一回,不如預支一下我後面一百年的薪資,借我一百萬靈石可好?”

棠芳忽然覺得,有時候,太食人間煙火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有句話怎麽說的?

哪裏有什麽歲月靜好,只是有人在替你負重前行。

月無咎、姬殊以及棠芳掌門三個大人掏出錢袋拼拼湊湊的一夜,芃芃早早地就在柔軟大床上入睡了。

只是這一覺並不安穩。

夢裏,芃芃仿佛走到了一處深山幽谷。

地上綠草如茵,通身雪白的神鹿垂首銜起一枚靈芝,青軀白首的猿猴在樹林間遊蕩,頭頂傳來一聲清鳴時芃芃擡起頭,正好見到五色鸞鳥掠過蒼穹,飄然消失在層雲之間。

【此處是幽都羅浮山昔日的景象】

芃芃聞聲回頭,只見說話的竟然是一團黑霧。

這聲音在長留山封印惡妖時也出現過,芃芃記得很清楚。

那黑霧深處仿佛有一雙眼睛注視了她一會兒,緩緩開口:

【吾乃幽都之主……】

芃芃瞪大了眼。

【……的屬下】

芃芃這才松了口氣。

就是說嘛,若他是幽都之主,那她又是什麽?

但芃芃並不知道,他所說的前半句話才是真話。

此刻在靈府中與她對話之人,正是如假包換的幽都全境統治者·羅浮山的妖王·穢土轉生者·真幽都之主夜祁。

藏匿在黑霧中的夜祁冷冷審視著眼前的小姑娘。

他至今想不明白,引魂轉生之法怎麽會出了差錯。

此上古秘術原本可以為他尋找一個命格相合的將死之人,成為承載他靈魂的完美容器,他都沒有嫌棄這容器是個女子,結果竟然在即將融合的時候被一腳踹了出來。

他之後才反應過來,他的容器被別的什麽東西占據了。

堂堂幽都之主,竟成了孤魂野鬼。

夜祁的魂魄輾轉依附在各種各樣的破舊法器中,居無定所,風吹日曬,苦苦熬了一年,終於讓他皇天不負苦心人,左右橫跳到了公儀府的一枚戒指上。

然後他發現,幽都派來的蠢靈妖正歡歡喜喜地圍著那個占了他容器的小姑娘喊少主。

夜祁當時就對幽都那群不靠譜的老東西絕望了。

說好的一百年就能復活他。

一百年之後又是一百年。

已經足足五百年了!你們還他媽認錯了人!

還好,就在他心灰意冷,都準備去喝孟婆湯,十八年後再當一條好漢的時候,這小姑娘自己戴上了戒指,還用她的血滋養了他的靈魂。

困在戒指中的夜祁,終於蘇醒過來。

他看著眼前這個搶了他容器,害得他流離失所,被丟進泥巴地、被野狗咬、被無數人踩來踩去的小姑娘,惡狠狠地想,待他日後力量再強大些——

身體,拿來吧你!

“我知道了!”

忽然撲上來的小姑娘嚇了夜祁一大跳。

她知道了?她知道什麽了?

黑霧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