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我要不起你了”

我總是忍不住會想起過去發生的事, 猶記得當年我帶著一車謝禮等在太子府門口,足足從晌午等到了夜幕降臨,最後只等了個心灰意冷。那日的斜陽也是跟今日這般暖熱, 直將我的臉頰曬得微微發燙。時光匆匆,像從指縫間流失的水, 卷走了許多東西 , 那些年少的沖動憤懣都隨著年歲漸長化作了隱忍與寬容。

我靜靜地杵在謝言門口,直望到天邊的烈日化作濃艷的夕陽,又沉沉地落入遠山之中,微涼的風挾著裊裊的炊煙的味道, 吹得人心裏空空的。我知道謝言如今的痛苦都是我加諸在他身上的,寬慰的話語不該由我去說, 但我又很想靜靜地陪在他身旁,陪他一同度過。

我並沒有放棄治療謝言的腿, 我只是忽然明白了謝言心裏的想法, 他該是付出了多大的勇氣才願意去診治自己的腿,又是如何看著自己苦心建立起來的決心被徹底碾碎,我不敢想象,光是輕輕地觸碰他內心那種絕望的情緒就足以讓我感到窒息。

我只想陪著他罷了。

此時已是寂靜的入夜時分, 天際的雲霧是灰藍色的,淺淡的色澤給人一種寂寥之感,三兩只灰色的燕雀淩空而起,時不時發出幾聲嘰喳的叫喚,輕風推著輕薄的雲朵在走,微涼的風卷動我衣袍下擺, 帶來陣陣的寒意, 我重重地搓了搓手臂, 才輕輕地扣響了謝言的房門,“謝言,你該吃晚膳了。”

沒有任何人回答。

我將耳朵附在了門上,卻什麽動靜都沒有聽見,又溫聲說道,“你不理我,那我自己進來咯。”

我輕輕將門推開,便見謝言的輪椅停在窗邊。

淺色的窗紗隨著夜風往窗戶兩邊搖擺,謝言的身影鎖在方寸的輪椅上,他並未回頭看我,像是徹底入定了的姿態,我只能看見他倔強的後腦勺,寬寬的肩膀,板正挺拔的身姿,不知為何,我竟從這背影中,看出了幾分落寞與脆弱。

“謝言。”

我又喊了一聲,順手將門關上,躡手躡腳地走到了他身側,朝著窗外四處張望,這才失望地發現,謝言看了幾個時辰的窗外並沒有什麽過人的景色。

沒有奪目的雲霞,也沒有縹緲的仙鶴,蜿蜒的群山籠罩在朦朧的雲霧當中,漆黑的夜空中只有潦草的幾顆星星,月兒都躲在了雲裏。

屋內並未點燈,我只能拼命地眨動雙眼,才能依稀將謝言的輪廓辨認清楚,深雋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鋒利冷硬的下頜,謝言的輪廓因為番邦血統的關系,會比姜國人要深邃許多,特別是眼窩和瞳仁,眼窩深深,瞳仁淺淺,便會給人一種冷冽疏離之感。

可這雙冷淡的鳳眸在愉悅的時候,眼尾又會微微上挑,燦燦的瞳仁散落著星光。

可如今我卻只看到,灰蒙蒙的陰翳遮蔽了燦爛的星辰,陰郁的濃雲在他周身環繞,謝言他似乎在軍醫說出診斷結果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快樂的能力。

我想對他說,人生路漫漫,我們不要放棄希望。就算軍醫醫治不了他的腿,以後肯定也會更厲害的醫者,只是我們還未遇到。若這輩子真的醫治不好了,我也可以當他謝言的拐杖。

可是我不能說,作為一切罪惡的始作俑者,我在此時說這種話,聽在謝言耳邊,無異於落井下石,於是我只能訕訕地開口,“謝言,該吃晚膳了。”

謝言並不回答我,他像是徹底將我當做了空氣,眼睛沒看我一眼,而是始終落在窗外慘淡的風景之中。

我沒有法子,只能拽了拽他寬大的袖擺,認真地說道,“謝言,你跟我說說話,好嗎?”

“我很擔心你。”

“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對你受到的傷害發表任何看法,也知道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我是個罪人,是我做錯了事才害你落到今日的地步,你如果恨我討厭我,你可以打我罵我,但你不要這樣將自己關起來,我會很擔心。”

可是謝言依舊不理我,他那雙漂亮又特別的眼珠像是嵌在了沉寂的精致人偶上,動也不動一下,令我的心不斷地往下沉,觸底反彈後又做出了荒誕無法自控之事。謝言的手被我牢牢地抓住,不假思索地就往臉上招呼。

我的眼圈赤紅一片,什麽都顧不上了。自尊在無窮的愛意與濃重的自責愧意面前讓步,甚至連眼睛都緊緊閉著,只為迎接即將落在我臉上的耳光。

但一切並未如期而至,我眨巴著眼睛,在昏暗中追逐謝言冷淡的眼眸。

密布的濃雲被涼風盡數吹走,只剩下孤零零的月兒高懸在濃黑的夜空,清冷的月光從窗台灑入,像森冷的白霜落落在謝言如玉的臉上。

他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不讓我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又氣又怒地問我,“你又要如何?”

我緊咬著下唇,羞愧得不敢與他凜凜的目光相對,似是被清淩淩的冷月照得我的醜陋愚蠢都無處遁形,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只甕聲懺悔道,“是我做錯了事,你如果難過傷心,不要懲罰自己,你可以打我,也可以罵我,我不會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