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萬艷書 貳 下冊》(20)

尾聲 驚殘年

雪霽的午後,陽光斜落,半壁茫茫半壁金。

萬漪輕啟門扉,迎入了來客。

唐文起的身畔空無一人,但他無形的權勢和排場依然簇擁著他。他眉目深沉,面色凝重,人先在門前停一停,將她細細地端詳。

“小柳在公審時所說,說你還只是個六歲女童時就被……說你只為著不肯騙我,才臨場抓他去當冤桶,可有此事?”

只一個“柳”字,就足夠萬漪的淚在刹那間如怒江奔流。它們沖過她白皙嬌嫩的雙頰,令她閃閃發亮,倍增光彩與柔弱。

她一面把手摁住了豐腴的心口,好似在防備著那裏起什麽變化似的,嬌滴滴叫了句:“我的大人……”

唐文起痛呼一聲,一把便將她擁入了懷抱。

先開始,無論他怎麽問,萬漪也不肯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哭,仿如梨花帶雨、菡萏隨風,將唐文起心中的憐惜盡皆勾起,惹得他不住低聲央哄:“別盡哭了,看你這麽哭,拽得我心肝肺腑都是疼的。你只當可憐我,說句話,啊。”

終於,萬漪說起來;說自己是如何苦戀著他,卻又如何地自慚形穢……“反正當初你怎麽和我說,就怎麽和他說,拿出你待我的真心,在他跟前做戲。那個老男人會上套的,只要你下鉤,所有男人都會上套的。無論如何要拿他保住你自己,先活下來,活下來再說。”

萬漪一絲不苟地執行了柳夢齋的遺囑,她巧舌如簧地笨拙著、厚顏無恥地羞澀著,把自己當初對唐文起的所有厭煩都粉飾為羞怯,所有的欺騙都歸為愛……

唐文起大動感情,撫摸著她的頭發與背脊,在她含淚的頰上挨挨擦擦,“我可憐的小傻瓜,一見你,我的心早就投到你心坎裏去了,你又何必自苦?從今後,只管踏實跟著我,我定會把你照顧得安適無比。小柳的事情,也不要再內疚,天命難回,咱們也都盡了力了……”

萬漪伏在唐文起肩頭,她的淚聲聽起來依然是楚楚動人、旖旎溫柔,但她流淚的臉容上早已無絲毫表情,一雙眼斜瞟著男人頸子上的血管,盡情想象鮮血由其中噴出的樣子。

唐大人,我白萬漪將令無數的腦袋落地,而即將落地的腦袋裏,必有你這一顆。

暮色塗抹在宮墻的殘雪之上,菱花窗子篩落了晚光。

書影捧茶繞進偏殿,正待行禮,卻見太後竟伏於繡榻上聳肩飲泣,女官若憲和若荀也在一旁陪淚,她們哭得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在這個地方,人們習慣了無聲的痛苦。

而書影已然明白了她們在哭什麽,她們是在為誰而哭。

她仍舊將茶托穩穩放去了茶案之上,而後收回身體,交握住兩手。她這雙手曾撫過他鬢角、擦拭他咽喉,它們清洗他的傷痕、按摩他的死結,它們是如此地依戀他肉身的堅實與溫熱……不過這一切都沒了,風流雲散。

不知為什麽,書影怎樣也哭不出,有好久好久,她只是拼命絞動著空空的兩手,好似意欲拿十指扼住飛塵滾滾的夕照。

“皇上駕到——”

一道尖嗓刺破了滿室哀涼。好一陣鞋履颯沓之響後,數名宮人就擁著皇帝進得門來。

“你們都下去,朕自和母後說幾句話。都沒聽見嗎?聾了,啊?叫你們下去!下去呀!滾!!”

那聲音優雅而沉厚,卻一轉眼就被憤怒塞滿。

太監們彼此望了又望,直到其中一個人點點頭,他們才一道緩緩退去殿外。

皇帝急切地低聲道:“母後,安國公他——”

太後原已收起了淚痕,這時眼目又一紅,轉視窗外,默然無語。

“舅舅……”皇帝的嗓子也跟著哽住了,半晌後,他忽地猛吸了一口氣,“對,舅舅身邊有個小丫頭不是被送到母後宮裏來了?她人在哪兒?朕有話問她。”

太後依然沒回頭,只擡手往書影這邊指了指。

“就是你?你上前來回話。擡起頭,看著朕。”

這不是書影第一次見到皇帝:他冬至後就由西苑移回了幹清宮,每日均會來慈寧宮請安。只不過先前每一次相見,她都在外殿站班——太後始終在人前與她保持刻意的冷淡,日間甚少叫她在身邊伺候,而宮規又絕不許宮人直視天顏,因之皇帝來來去去,書影眼中所見卻向來只是一抹遠遠的明黃色光影,皇帝就更不曾留意過書影的存在。這一刻之前,他們一直對彼此視而不見。而此際,他們不再是雙眸永垂的宮婢和目無下塵的帝王,她是詹盛言的“未亡人”,而他是詹盛言的外甥。

書影第一次看清了齊爭。

齊爭微微一怔,他眼見這小宮女突然向自己瞪目如癡、雙淚長流,她豈不知君前失儀是死罪?不過,他一點兒也不想治她的罪,他願賜她寶石與綢緞,只為了看她繼續流淚。短短半生裏,他見過太多的悲哀,卻從不知悲哀竟可以這樣美。